他和她是一見鍾情。好像天地間一生下他們兩人就是要戀愛,隻等待一次電光火石的相遇。那一刹那,地動天搖,好像這個世界其他的事都已不再重要。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一些事,他們可能會是一對完美的戀人。
可是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一些事,他們不會在彼此心中留下那麼重的分量。
因為以他們的個性來推斷,他們是難以白頭偕老的。他們曾經激烈地愛,但也激烈地爭執。
他們企圖和平共存。是的,誰不向往王子公主快快樂樂過日子的故事?
唉,可是終宄沒有法子。
一個魚缸的水養不下兩條鬥魚。或者因為它們年輕氣盛而且自戀,並分外自命不凡,他們相愛的時候同時相互齧咬,無止無盡。
在他們的朋友眼中,他們都是近乎完美的人。
聰明、漂亮、才華橫溢,都是天之驕子。他像生活中的王子,她是神話中的公主。他們相愛了。
相愛、互相憎恨,然後分手。分手之後,依然相愛,為了相愛而不能相處,他們發展出一種獨特的相愛方式。
他們是張靜和龔慧安。
一
初識那一年,他們20歲。
陰白的日光燈下,一輛老爺腳踏車嘎吱停下來。女孩迅速從腳踏車前的橫杠跳下來。“哇,9點58分,好險!”女孩氣喘籲籲地說。
這是距女生宿舍二十米轉角處的一株鳳凰木下。女生宿舍十點整關門,所以張靜費盡全身力氣努力踩腳踏車把女孩送過來。他喘了口大氣,用袖口拭掉額頭的汗珠。
手中牽的鐵馬,還是在校門口順手牽羊來的,待會兒得騎回原處去。女孩喊累,要趕時間卻跑不動,他隻有出此下策。
“嗯,再見,好好睡。”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好,bye—bye!”
穿著短裙的女孩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去,像一隻回巢的兔子。跑了半途中又折回來:“喂,還有幾分鍾呢!”
他本己打算趕緊將腳踏車騎走,歸回原位,聽她一叫,隻好轉身過來。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表情愉悅的女孩,“早點進去吧,當心舍監罵。”
“還有時間嘛——”女孩挨過身來,以手勾著他的臂,小聲地撒嬌,“喂,剛剛你忘了說……我愛你……”
“唉——”張靜喘了口大氣,“你還聽不夠嗎?我今天至少己經說了三遍。”
女孩對他的不耐煩忽然感到安全感頓失:“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有耐心!”
“我對你的耐心已經太多了。”
話一出口,張靜就知道完了。哪一次的戀愛不是被他的沒冇耐心和口不擇言搞砸的?他不懂女人。女人怎麼會對這些千篇一律、沒有營養的話語如此感興趣!
“你——”女孩的眼中馬上滾動著晶瑩的淚水。
“好,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橫下心來,滔滔不絕,像背書一樣。
“沒有誠意……”
女孩咕噥著,但卻笑了。
“快回去!”張靜趕快叮嚀。
哢嗒哢嗒,半高跟鞋踩在無人的水泥路上,漸漸遠去。
張靜搖搖頭,對自己說:女人,她們是愛情的形式主義者,隻會要求一些空殼子……
20歲的張靜,一向自認為比同班同學早熟。
“哇,糟了,張靜,張靜!”
騎上腳踏車沒踩幾下,遠方又傳來女孩的驚呼。他一急,差點兒鬆了把手栽下車來,趕緊轉了個火彎回去。
女孩束手無策的樣子,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門關了。”
“什麼?”
張靜急怒攻心。他費那麼大力氣載她回來,原本可以趕宿舍關門以前讓她回去,沒想到“一切努力”都泡了湯,全是因為她這個愚蠢的女人貪圖一句“我愛你”而搞砸的……
“都是你害的。”
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女人竟還這樣對他說話。
“無理取鬧嘛你,明明是……”
他正開始講道理時,聽到刺耳的刹車聲,有一部汽車在女生宿舍門口戛然一聲陡然停下來。
引擎聲一靜,四周的蟬鳴忽而變得震耳欲聾,聽來叫人暈眩,好像整個腦子都裝滿了鼓噪的蟬隻。大約隔一分鍾之久,才有人姍姍走出來,關車門時瀟灑地向車內送了個飛吻,以清脆的聲音說:
“改天見。”
“什麼時候?”車內的男人大嚷。
“再說。快走吧!”答得又冷又幹脆。
曰後張靜每回想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微笑、歎息,那個年代,這麼剛硬而幹脆的女人很少,雖然她有一副甜美到柔情似水的臉龐。
既溫柔又剛硬的聲音。張靜聽了有點肅然起敬,顧不得他那哭哭啼啼的女友,在汽車發動引擎的同時,整張臉轉過去看那個女孩。
他被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那女孩,穿著一件寬鬆的米色長袖棉上衣和合身的高腰牛仔褲,手裏抱著一本書,緩緩走向女生宿舍門口。
很標致的身影呢。他籲了口氣。有些女孩,光看背影你就會篤定她必然非常美麗。
“你看什麼?”
女人總是眼尖。她們怎麼可能不會發現自己心愛的男人存有刹那的異心?
“你看,她也才剛剛回來,你不用急,有伴了。”張靜常以臨機應變解決問題。
女孩敲了幾下門,大概覺得無用,便悠悠閑閑沿著牆根往暗處走去。
“喂,請問你也是要進宿舍的嗎?”張靜終於發言。
女孩慢慢冋過頭看了他們一眼,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有一種旁若無人的自在。
樹葉的陰影在她小巧的臉上浮動,因為看不清她的五官輪廓。可是張靜有那樣的直覺,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
不過,他對美麗有獨特的定義。倒不是說,他的眼光異於常人或超凡入聖,但他喜歡的美麗並不庸俗。
幹淨中有一份自在的感性特質。雖然看不見女孩的臉,但他可以用自己的第六感如此斷言。
“可以幫個忙嗎?”女孩笑,“這樣我會比較不費力些。你的女朋友也要回去,是吧?”
“她是龔慧安。”張靜的女友很鄭重地挨著他的耳邊吐出這三個字。
龔慧安?好像聽過。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他對這個校園裏的事一向不大在意,對這個校園裏的人更不在意,除了他從前和現在的女朋友以外,他幾乎不認識誰。
“別發呆,來幫忙。”
聽龔慧安又以溫柔又剛硬的聲音對他說話。這一次是對他下命令。
他走過去:“有何指教?”
“前麵三米處的牆後有個廢石堆,你隻消幫我一個忙,讓我躍上去,我可以很安全地跳下去。”
她胸有成竹。
不消說,遲歸經驗豐富,且十足有把握。
“沒問題。”
龔慧安又瞄了瞄他畏畏縮縮、一臉淚痕未幹的女友。嘴角掛著若隱若現不肩的笑:“讓你先過去吧。別忙,翻過牆後要踩穩。”“嗯。”
“現在你扶住她的腰,對,用力,往上爬——”她像個從旁指揮的司令官,“好,過去了,沒問題。”
現在剩下他們兩人。
“來,抱住我,借把力就可以。”她的聲音依然冷靜。
一個陌生女子的腰肢握在手裏,柔弱無骨,偏又那麼纖細。
他的手忍不住顫抖,不由自主。
“別怕,別鬆手。0K——”她回過頭來,嘴上仍帶著有意無意的、不屑的笑。然後一躍上了牆頭。
好身手!
他心中讚歎。
“我叫龔慧安,”她的臉映著喧嘩的月光,幹淨澄亮,“很高興認識你。”
“我,張靜。”
不等他說完。她的身影己經消失了。
隻有風聲、蟬聲,還有她說話的聲音——那仿佛月光一樣溫柔又剛硬的聲音留在他的腦海裏。
那個晚上張靜難得失眠。即使睡著,也似睡非睡。
照理說,他已和女友耗了一整個晚上耳鬢廝磨,應該睡得很沉才對。和女人在一起,既費心力又費體力,但她們又是“必需品”,他對自己說。
“男人千古以來的矛盾。”他睜開眼睛,窗外的月光皎潔晶亮,仿佛也在看他。
張靜想起那個聲音,那個微笑。
還有那張臉。
看她時,他被一種無以形容的磁力吸引了,所以他忘了她的長相是否美麗,於是他合起眼睛一寸一寸地回想,企圖將她的臉拚湊起來。
她有一雙細且黑的眉,以很危險的角度插入額頭兩邊的劉海兒中。
一雙澄澈的眼睛加上詭譎的眼神。一張倔強有型的嘴,有意無意看不起人的笑。
瘦而挺的鼻子,看來很孤獨。
“真的很吸引人,一個鶴立雞群的女人。”他好像掉進了一大缸蜜桃酒裏,徑自在一瞬間的記憶裏陶醉。
一個夜夜遲歸的女孩。好新鮮的女人,這一夜,不經意地闖進他的生命裏。
二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因為忙,他實在沒有太多時間想到那個女孩子。
那是一個保守的年代,學生把聚眾抗議當成最勇敢的行為。
他忙著在校園裏張貼抗議海報,抗議學校當局壓製校園民主,借故開除“問題”學生,發起研究生及大學部的簽名活動……
這一個禮拜,他連和女朋友見麵的時間都沒有。
有人勸他不要這麼搞,總該為自己的未來想一想,將來是要從軍報國的,別在軍中當黑名單給做掉。
他不怕。從小就有這種膽子,別人怕的時候他不怕。當然有時是故意不怕。
午夜時候女朋友打電話來,終於找到他,十分不開心:
“我找你找一天了,你到底去了哪裏?”
“我忙。”
這個簡單利落的回答絕不能讓女人滿意。
“你忙什麼?”
“反正就是忙,跟你講你也不知道。”他很不耐煩,因為上一次他口若懸河地跟她說到他的“政治主張”,她起初露出欣羨的眼神,害他不斷說下去,然後在意興遄飛之際聽到她提出一些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那邊默不作聲。
“又生氣了?”
“‘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隻是叫你不要太愛生氣,我很忙,又不是到哪裏涼快去了。”
“你不愛我。”女朋友卻這麼說。
他愣了一下,“我忙跟愛不愛你有什麼關係?”
不能講道理的時候偏講道理,是他這個法律係高才生的致命傷。他這個女朋友叫施麗麗,是當時外文係的係花之一,嬌小可愛。不過和他從前所有的女朋友一樣,對他的疏忽並不滿意。
電話啯啷一聲掛斷了,隻留下嘟嘟嘟的單調盧音。他放下電話,繼續研究他的刑法各論。不久電話又響起。
“你根本不重視我!”來勢洶洶的質問,還是施麗麗。
“小姐,是你掛斷電話!”
“你不會打來嗎?你這樣太傷我的自尊……”
“喂,你講點道理好嗎?你掛電話難道不傷我的自尊?”
為什麼戀愛一過蜜月期,沒完沒了的爭吵就開始了。
女孩拿著電話在那一頭哭泣。他的心情大壞,索性讓話筒空懸著。外麵風大,幹脆隨便披了件薄外套走出去。
他租的房子就在學校後門外圍。無意識地走著走著,還是走進了校園。
這是假日,學校裏人很少,隻有一群男男女女在草地上玩團體遊戲,興髙采烈,發出陣陣尖叫聲。
“幼稚。”他暗罵了一聲,“都這樣大了,還能玩得這樣高興?這個國家真是沒救了。”憤世嫉俗,自小如此,他改不掉這個毛病。忽然他覺得頭昏眼花,想坐下來休息一下,就倚著一棵龍柏四仰八叉地躺下來。
“喂,你好。”
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他。
他睜開眼睛四處尋找來人。
她站在他頭頂邊的草地上,從上而下俯看著他。
“你好。”他不太好意思地翻身坐起。
是龔慧安,她穿著全套黑色運動服,長發全飄到臉上來,隻見她拚命用手想撥走蓋住視線的頭發。
竟然在假日的校園看到她。
“不打擾你。”她淺笑,“我在旁邊看書,忽然聽見有人躺下來,原來是你。你專程到校園裏來睡覺?”
“沒有。隻是休息一下。喂,到外麵喝杯咖啡如何?”
他的嘴巴很順口地溜出這句話。他追女孩的一貫公式。
她用天生帶著不肩的嘴角冷笑一下。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鼓吹他的各種正派主張,有點愛現的意味。龔慧安隻是笑,安安靜靜,沒有插嘴。
他自顧自地說了10分鍾,發覺苗頭有點不對。
“你有什麼意見?”
“我對這些公眾的事向來不感興趣。”她很冷靜且理直氣壯。什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遇到的所有女孩,即使不感興趣,都會有準備洗耳恭聽的神情。她竟然這樣坦直陳言:他有點憤怒,可是閉嘴了。
“你念什麼係?”他終於問了第一個打聽她身份的問題。
“政治係。”
兩個人同時哈哈笑了起來。
龔慧安聳聳眉,一副很無奈,但什麼也不想說的樣子。政治係?但是她的手裏夾著一本英語原文書,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你假日習慣在校園看書?”
“不,”她搖頭,又笑了,“隻是因為今天沒有約會。”
“怎麼會?”他的話裏有一點點恭維的含意,也有一絲醋意,想必她是個有許多人追的女孩子。
“現在的男人,唉,令人厭煩。”她講這話時,兩眼很正經地平視他,仿佛不當他是男人。
他的自尊心真的受損了,“你遇到的一定都是笨男人。”
“也許。”她很冷淡,不置可否,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這女孩真是古怪而且驕傲。他對自己說。
“我們去看電影吧。”他單刀直入。
“看什麼?”
“《芬妮與亞曆山大》”
“柏格曼的電影?好!”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看來是個愛電影的人。
他有點失望。因為龔慧安是為了看電影而看電影,不是為了他而看電影。不過,男人沒有那麼多情緒問題,他也並不那麼介意。那個晚上,他送她散步回宿舍。
由於走在陰暗的林蔭道,所以他情不自禁且不由分說地把她擁到胸前吻了她。
她略略抗拒了一秒鍾,然後回報他以更熱烈的吻。
“唉,你有一雙桃花眼。”她對他說,“你的眼睛會勾魂。好男人沒有這樣的眼睛。”
之後她竟然鎮定地這麼說。
他愣住了。
這時候他看見她的美。古怪而獨特、快樂又憂鬱的表情一起集中在她臉上。
“我愛你。”他誠心說。
“你太容易激動。”她的微笑忽然披上很冷的外衣似的,“三思而後行吧。這麼容易愛上人,哈,隻有動物才如此。”
在他還沒有決定要不要生氣時,她轉身就跑了。
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這個晚上他有點恨她。
可是思念也很多。竟然還有一點恐懼,怕明天或明天以後,她當他是陌生人。
她根本是個沒有良心的女人!是的,她會忘了那個吻?
有多少人吻過她?
他的腦袋裏淨想著這些無用的問題,直到月光照進來鋪滿他的臉,他才睡著。
夢中還看見她不肩的臉。
三
“龔慧安,外邊有人找。”
這個時候才是早上8點,她還在渾渾噩噩的夢中。冷不防有人猛拉她的袖子。
她陡然坐起。被人焦急的聲音吵醒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特別的是,她是個因為缺乏安全感,所以警戒心很強的人。
“什麼事?”
她揉揉眼睛。
室友唐曼婷眨眨眼說:“你這一任的白馬王子在窗下等候。”這一任的白馬王子?她把枕頭往唐曼婷頭上扔過去,打個正著:“看你以後敢不敢挖苦我!”
她打開窗戶。宿舍在二樓,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等候的人。
是戴毅,那個開寶馬跑車的。他的手裏握著一把粉紅色的玫瑰花,欣喜地跟她招手:“喂,我己經在這裏叫你的名字三分鍾了,小懶豬。”“小聲一點,你怕沒人聽見是不是?”
她最恨這些癡情男子在公眾麵前揭發私密,一點也不懂得看場合,這棟女生宿舍有好幾百人,耳朵個個都尖得很,不會忘記傳播她的事情。
“你剛睡醒的樣子好可愛!”
他根本就是在呐喊,“哎呀——”她輕敲自己的腦袋,非常想昏過去,不料戴毅還繼續在下麵發言:
“昨天找了你一天,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等我下去再談好不好?”
她匆匆換掉睡衣衝下樓。西裝筆挺的戴毅正對她嬉皮笑臉:
“喂,公主,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你一大早來做什麼?”
“來看你。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出去玩?”
“我要上課,你要上班。不跟你囉唆了,再見。”
上課隻是她企圖支開他的伎倆,誰不知道龔慧安是有名的逃課女王。
“喂,等等。”
“做什麼?”
“花給你。”
“謝謝,不過以後不要太浪費錢,可以折成現金給我。”她轉身之際做了個鬼臉。三兩步跑進傳達室,看見工友廖婆婆正在打掃,忙把花送給廖婆婆:
“婆婆早安,這把花送給你。”“又是誰送花來了?”廖婆婆眉開眼笑,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龔慧安把花送給她時,竟還跟她道生日快樂,害她信以為真,“你這個刁鑽的小丫頭,追你的人不知道會吃多少苦頭……”
進了宿舍,她呆坐在書桌上,看著蓬頭散發的自己。心裏暗罵戴毅,這個家夥真是不識時務……虧他有個那麼聰明銳利的父親!
戴毅的父親和她的父親素有世家之好。隻不過她的父親從政,戴毅的父親從商。
戴伯伯富甲一方,為人又謙恭有禮,是她自小最敬佩的人。可惜虎父常常會有犬子,戴毅從小在美國念書,大學畢業才回來,相處久了,在龔慧安看來舉手投足間都是洋味十足的紈絝子弟。
“你這個男朋友長的不錯啊。”室友曼婷湊過來對她說。
“Soso啦。”
“我一向最喜歡那樣的男人。”曼婷天真無邪,“又高又帥又有錢,還懂得對女孩子獻殷勤——”
“無論如何,他不應該在一大早擾我清夢!”
“有這樣的男朋友,天天被吵我也願意。”
“送給你好了。”龔慧安拒絕再討論這個問題。
很奇怪的,她的唇上還有熱熱辣辣的感覺。她整個腦袋裏裝的都是昨天那個男人!他竟然敢肆無忌憚地吻她。
“不可思議。”
她對鏡中的自己自言自語:“不過看了一場電影,就己經進展到這種地步,唉,你真是個蕩婦。”
她對自己和對別人說話一樣,毫不留情。
更奇怪的是,她真的想念那個人。
他長得什麼樣子?老實說,她並沒有看得很清楚,隻知道他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閃爍著危險的信號。他有一種權威感:在說話中常不經意地流露出命令語氣,對女孩一定很粗心,但在刻意表現關心時則顯得有點笨拙。聰明,想必有能力有野心,長相也帶得出去。
他叫什麼名字?
龔慧安竟然偏著頭想了很久。
對了,張靜。
張靜。他叫張靜。
會再一次巧遇他嗎?她給鏡中的自己一個甜蜜的微笑。父親曾誇她笑起來嘴邊像會淌蜜汁似的。
遇到他偏又己過了兩個星期。她看見他在貼海報。
“喂,你在做什麼?”她從背後拍他。
“小心點,你走路毫不出聲,害得我以為是教官來撕海報了。”
“你心裏有鬼!”
“好久不見。”他大概在這時才想起她是誰,“近來好嗎?”
“好。”
“喝杯咖啡如何?”
“我覺得你該換一句比較不俗套的台詞。”
看她那得意的樣子。他睜大眼睛想反駁,可是,秋天陽光下的她一身英國大學女生的打扮:薄毛衣,淺色蘇格蘭短裙,看來好清新漂亮,像個與紅塵人間遠遠相隔的女子,如果不要那麼伶牙俐齒。
“到草地上坐坐吧。”
“人,很多……”他猶豫地回答。他己經四年級了,在這校園中前前後後追過的校園美女就有十個左右,他若在“光天化日”下和另一個漂亮女孩坐在草地上聊天,不知明天又會如何傳法?
她犀利的眼神似乎洞穿他的心事:“怕?拉倒。”
“怕什麼?”
反正已惡名昭彰,多添一項罪狀又如何?大不了有幾個女孩不約而同來興師問罪。
這一坐就是一下午。從家人聊到國家大事,不知怎麼兩個人原本聊得投機,後來她卻一臉不高興,冷冷看起他來。
後來他才知道他罵的“無恥金牛”是她的父親。
不歡而散,但晚上他又約她出去看電影,然後問她要不要到他的宿舍坐坐,她有點害羞地拒絕了。
於是他在一處更陰暗的樹蔭下第二次吻了她,並把她紮紮實實抱在懷裏。
出乎意料的是,細瘦的她其實觸感豐潤。她的胸脯那麼豐實柔軟。
而她有些意亂情迷也有些疲憊的眼睛,使她看起來十分惹人憐愛而且溫柔。
他真的愛上她了。
他真後悔,下午為什麼那般長舌,把過去的羅曼史全部告訴她。
不曉得她會不會翻舊賬?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愛上他?
這個女人,熱的時候這麼熱,冷的時候那麼冷……
他和她是一見鍾情。
好像天地間一生下他們兩人就是要戀愛,隻等待一次電光石火的相遇。
那一刹那,地動天搖,好像這個世界其他的事都已不再重要了……
她是誰?他是誰?屬於這地球上何種族係的生物?是否有過仇恨的爭執?都不再重要了……
四
一直到他吻她的一個月,兩個人在已走成一對引人側目的情侶後,她還是不知他的住處,他也不知道她的宿舍號碼。
可是總有機會在校園裏偶遇。
所謂機會,可能是刻意。
原本隻是獨自一味低頭疾行,現在很留心身邊是否有他的身影。他們彼此知道對方的活動規律。
所以他會在她上“政府各論”的那個黃昏下課鈴響時出現在她的課堂門口。而她不再逃那一堂無聊的課。
中午她有時會在活動中心出現,經過他的社團,輕輕拍正聚精會神畫海報的他。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在培養一種默契。很熱烈又很疏離的戀人,彼此明白,互相注意,但互相不說穿。
張靜沒有談過這麼寧靜又刺激的戀愛。
不過不久後也出現不小的波折。有天早上打開門,施麗麗正怒氣衝衝站在門口。
“噢,請進。”
他打了個哈欠。
施麗麗悶不吭聲,隻是虎虎生風地瞪著他。
“要來找我怎麼不打個電話來?”
“一定要打電話來才能找你嗎?”
施麗麗顯然被他言語中的冷漠惹火。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繼續瞪視著他。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就說吧。”
“你……”施麗麗馬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喂,你到底冇沒有良心。有人告訴我,你和那個龔慧安在一起。”“哪有這樣的事?”他很自然地想抵賴,能省一事就省一事。
“你的喜新厭舊率不免太高了一些!”施麗麗氣急敗壞,“兩個月前你才告訴我,你要和姚文玫分手,你隻愛我一個人……”
他無言以對。
他是這麼說過。可是,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變得這般快。
張靜很無辜地看見施麗麗那張盛怒時五官都聚成一團的臉。那張臉在快樂時甜美可愛,可是他不知道怎麼使她快樂了。她的臉像個怨婦,嘴裏正不斷地發射毒箭。
“你到底有沒有跟龔慧安在一起?”
“沒有。”
“明明就是有!”
“你如果那麼確定,為什麼還來問我?”
即使法官判案,也沒有這樣的問訊法。“你簡直是調查局人員!”他心中有一股微弱的聲音對自己說。
可是錯的是他,辯解顯然無益。
她哭了,抽抽噎噎的淚人兒。女人傷心的眼淚還是可以使男人覺得理屈。
“那你打算怎麼辦嘛?”
“我,你還問我?”施麗麗說,“那你是承認了,你打算怎麼辦?”“不知道。”
他很誠懇地搖搖頭。他當然知道一山不能容二虎。
“我們分手好了。”施麗麗把話說得十分幹脆響亮。
“也好。”
他也簡短地回答。
這句話不是施麗麗要的答案,她勃然大怒。如果眼前有一把刀,她一定努力將它擲進他的胸膛。“你混蛋!你不負責任,你是個壞男人!”施麗麗咆哮。
她指的不負貴任是,他吻了她,而且他們曾經一起過夜。
“責任”這兩個字對張靜來說像千斤頂一樣壓下來。不知有多少女人指責過他不負責任。負什麼責任呢?在他的想法是,他又沒有強迫她們。當初明明是兩情相悅,從愛情到做愛是不可抗力的結果……
翻了臉的女人是不講道理的。她們不甘心,一定不甘心。所以他惡名昭彰,暖昧的流言在認識他或不認識他的人之間泛濫。
“好,我是,我是,但是你要什麼呢?”
“我要你跟她分手,你知不知道外麵的人會怎麼說你?他們說你為了她的家勢追她!”
“她的家勢?”他一頭霧水。
“她的爸爸龔誠是無所不為的金牛也是政客,你難道不知道?”“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
“可是我喜歡的是她,又不是她爸。”話一說出口他才想道,誠實永遠會為男人惹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