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寫這本小說時,我在英國劍橋,完成時,我在法國一個超乎想象落後的中部山區小鎮。
是冬天,寒意已侵入,楓葉轉紅,落葉紛飛。有人說秋季是歐洲最美麗的季節——也許是吧,但在美麗的秋天流浪,總帶三分淒涼。為什麼說流浪?
居無定所,名之為流浪。當我離開在劍橋的英國老夫婦家後,我便無學校可上,拖著行李,終日在倫敦街頭飄來蕩去——沒有目標與方向,無聊到每天上大英博物館去背誦每一種埃及神像與殯葬品的專有名詞,坐在長板凳上拿著洋薯片喂鴿子,和流浪漢大眼瞪小眼看。
一個人。
快樂是自得其樂,天寬地闊真千淨;但有時憂傷會以三倍的鹽分與苦味襲來,如果想得太多。
很早就不知道寂寞,因我在寂寞時烹調小說,燉煮出色香味來,淹沒情緒,安撫感官。
我等待法國簽證,處於“青黃不接”的時期。
在拿到簽證,就要有下一個目的地的前一天,糊裏糊塗地在倫敦的地鐵站被扒走所有的現金、信用卡、提款卡,變得一文不名。
幾乎舉目無親。我當然隻有自己打電話報警,打電話掛失一張又一張的信用卡。眼淚很不爭氣地在眼眶中打轉,險些掉下來。
畢竟沒有按照自己的意願號啕大哭——哭得聲嘶力竭,過往行人隻會把你當成精神病也不會有天降神兵。
警察尚稱和藹,但對他們來說,被竊隻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即使你無緣無故被捅一刀,他們還未必會十萬火急將你送醫院。
這時我的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冷笑:這下可好,這不是如你所願嗎?什麼世俗的羈絆都沒有了。放下布袋,何等自在。
在台灣,嫌關心你的人太多,現在四大皆空,天不應地不靈,又如之何?
終於體會有個窮過的朋友說“人窮狗都怕”的道理。
接下來的幾天,我為湊足赴法盤纏而忙碌。和銀行交涉許多,他們終於同意我以簽名領出一千英鎊。
心中大石落地,趕緊到唐人街大吃一頓廣東點心,把普洱茶當瓊漿玉液啜飲。
英國的旅行社有舉世聞名的親切與舉世聞名的愚蠢,訂一張淡季的機票到巴黎,也大費周章,折騰好幾次。
好不容易到了巴黎,來不及參觀盧浮宮與楓丹白露,火速下中部,先覓一個安定的居所再說,我實在流浪怕了。
朋友曾寫信給我說,此地為中部大學城,日用雜費低廉,住宿毫無冋題。至此一切才成問題。小城乞丐滿街,皆衣冠楚楚。我找不到房子,借宿朋友客廳,外加法語不通,經濟窘困,身心疲憊。如同難民,唉!我終於明白,不管身居何地,衣食足居所安才能知浪漫,四麵楚歌者隻有在烏江頭自刎。
到這個貧窮的大學城,才感覺到英國劍橋的美。難怪徐誌摩與陳之藩要費許多筆墨形容。
劍河泛舟、河畔青草與中世紀典雅建築,還如一夢中。我還忘不了安文老夫婦待我的和氣與他們精心烹製的可口菜肴,還有他們幫我收拾好的舒適客房。
如果有人處境若我,還說法國浪漫,那是違心話,該遭天打雷劈。
此時的浪漫隻能想象。於是我天馬行空寫了《三生三世》,內娛娛人。
浪漫之所以生,是因為缺乏浪漫。當一個小資文藝青年隻能趴在飯桌上寫作時,浪漫就在稿紙上長了翅膀。
我一邊寫一邊回憶在英國看過的各色城堡與大教堂。動輒千年曆史,推門而入,陰風襲人,仿佛幾百年前的空氣依然留在當地,盤旋不散。
美則美矣。五彩流麗的裝飾玻璃,雕刻細致的鎮寺之獸,讓人感歎他們的匠心獨具。但每一座建築,隻要有數百年曆史,大概都可以拿來當拍鬼片的現成道具,尤其是在秋風肅殺的時候,希區柯克至極。整個人仿佛被吸進一大幅印象派圖畫裏。
安文夫婦家地處郊區,每天上下學要經過一大塊玉米地,落曰前有鴉群盤踞。仿佛凡·高的畫作,甚且比畫更詭譎。
若在英國多待一些時日,我大概隻有走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說路線。
在法國此地,唯一可堪比擬者,隻有半夜的教堂鍾聲,魔音催人。
半夜醒覺,聽聞鍾聲迢遞,我總會想起白居易的幾句詞: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人生人生,花非花,霧非霧。苦非苦,樂非樂。
我在小飯桌前寫完小說,暗罵此處窮鄉僻壤,愚婦刁民。
然後快樂像一道彩虹出現,單純、毫無雜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