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百年輪回——第三世(1 / 3)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我的聲音洪亮且帶喜氣,重見天日的我多麼喜歡,歡喜中又有恐懼:命運待我將如何?我又將待命運如何?“我恐怕不能太常來看你。”天使說。一滴晶瑩的淚水從她靈秀的眼睛中掉下來,慢慢化成一顆珍珠,落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她不再是一個冷漠的小女孩。

她比當初那個小女孩美麗得多,寬鬆的白袍己經遮掩不住她如成熟果實般的身軀。

她像一朵接近盛開的玫瑰,擁有最美的那一刹那。

林祖寧臥房裏全是玫瑰。淺紅、淺橘、淺紫……他自己將房間布置成玫瑰花園,隻為等待她來。

她卻愁眉苦臉地來。不過,連憂愁也蓋不住她出乎世俗的清新美麗。

“人少了。”他指的是曠雨蘭與林張瓊子己先後搬走。

“你會因此而孤獨嗎?”

“不,我喜歡孤獨,因為你隻在我孤獨的時候來到。”

“我的時間不多,我不能這樣下去,我己經受到警告。如果我不努力把自己變回小女孩,我就得再下去走一遭!”

“對不起。可是你答應說三個故事給我聽。你會守信用吧!”天使點點頭:“我守約,我不說謊。”

“這一次你要了智慧?”

“是的,我要了最後一朵玫瑰。我想財富是不能使一個女人真正快樂的。回顧那一生,我怨歎自己不聰明,如果我懂得抓住時機,未必如此遺憾。”

電話鈴竟在午夜時分響了。

“明天再說,再見。”天使連忙告別。

她這次一直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他,把他當毒蛇猛獸一般。離開也匆忙。

“喂,哪位?”

“我啦!小範。”

“你怎麼有閑情逸致在這時候打電話給我,不是不約會到半夜不回家嗎?”

“我……是還沒回家,喂,賀雅問你有沒有空,明天是星期天,——起去烤肉如何?”

“還玩大學生遊戲?”

“拜托,拜托,賀雅有興致嘛!你就舍命陪君子。”

唉!戀愛中的男人!女友叫他去跳樓,他也會去學優美的跳水姿勢。

“你怎麼知道我沒事?”

“我想你一定沒事。據可靠消息表示,曠雨蘭昨天搬進李大泯的豪華住宅去了。”

“哇!恭喜她,很好呀!”

“你少酸了你。”似乎沒有人相信林祖寧會放得下。

“好了好了,明天綠野山莊入口見,要不要請賀雅派車接你?”

“不用,我會租一輛車。”林祖寧可不想繼續被當作殘廢。

“那說定了。”才放下電話,又有刺耳鈴聲跟進。

“小範,又是你嗎?忘了什麼事?”

“誰是小範?你的新女友?”電話那頭的聲音是林張瓊子的,語氣略帶興奮,好像抓住了什麼把柄,“阿寧!有女朋友可要帶回來給媽看看,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上次就是沒得到我同意就跟那個母夜叉來往一看,搞得人財兩失!”

“媽,你怎麼說得那麼難聽,我哪裏人財兩失!”

林祖寧被林張瓊子的措辭搞得啼笑皆非。母親的個性他再明白不過,如果鄰居打死了一隻老鼠,在她嘴裏會變成毒死了一群貓。總之有天壤之別。她的嘴巴不但是揚聲器,還有放大鏡功能。

“你看,你為她浪費幾年,摔斷一條腿,電器用品被她帶走一半,還落個不清不白的罪名,不是人財兩失是什麼……”

他無言。

如果他是個女孩,林張瓊子大概會要求他跳井自殺,以謝罪天下。

“明天要不要媽去幫你做頓飯打牙祭?”

當然是敬謝不敏。

他起身咕嚕咕嚕喝了幾口白蘭地,才慢慢有了睡意。拿酒精當催眠劑的習慣由來己久。

第二天一大早,他到租車公司租了車,開到綠野山莊去。

人山人海。在停車場兜了好幾圈才找到一個小空位。

事不宜遲,搶!

在台灣,搶車位的本事比開車技術要重要得多。

“砰”的一聲擦撞,他的手差點兒給震離方向盤。車子給撞了一下,原來也有人看上這個位子。

有驚無險。但遭遇這種狀況,脾氣再好的人也會大罵三字經。

他搖下車窗大嚷:“喂,這個車位是我先看到的,你懂得禮貌嗎?”

對方也搖下車窗。

林祖寧無限後悔。一個很麵熟的女人正對著他看。

是賀湄!原來賀雅也約了妹妹——他竟然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咆哮,天殺的不知感恩圖報!

“對不起,”賀湄聳聳肩,“我開車向不太專心,沒看見你的車——”

“沒關係,沒關係——”他笑得十分尷尬,“我不知道是你!”“反正我是給人罵習慣了,每天開車聽人罵‘三字經’幾十回,聽不見才奇怪!”

賀湄替他打圓場。

她緩緩把車停好下來。

“你好像跟上次見麵時有點不一樣……”林祖寧找話題講。

“哪兒不一樣?”

他仔細觀察思考了一下,沒有答案。

“你不太注意我,”賀湄笑道,“我剪了頭發。”

原來她把及肩長發剪成“黛米·摩爾頭”,襯托出她漂亮的臉型,整個人顯得精神抖擻。

“房子改裝好了,美輪美奐——”賀雅和範弘恩早在入口處等待。這兩姐妹雖然鼻眼略相似,但氣質十分不一樣。

“我姐姐跟範弘恩結婚。”

賀雅和範弘恩親親熱熱地生火烤肉時,賀湄很知趣地靠過來幫他起另一個烤灶。

“哦?真的?很好!小範絕對是個好丈夫。”

林祖寧可沒嫉妒心理,他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

“我也知道他好,”賀湄說,“但我替姐姐擔心,怕沒那麼容易。”“隻要相愛,又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情?有了愛情就有勇氣。”“你比我還不看重現實,唉!姐姐走錯一步路,受了多少年折磨。”賀湄欲言又止。

“什麼走錯一步路?”

“你不知道?姐姐恐怕沒跟範弘恩說過。”

“小範談戀愛時是沒有朋友的。”林祖寧笑笑,“他起初連對象是誰都不肯說。”

其實,像賀雅這樣的女人,無論如何粉妝玉琢,從她眼睛中都可以讀出滄桑。

賀湄沒再說下去。

“你在教繪畫?”

“姐姐告訴你的?”賀湄相當不以為然,“她總是把我說得太好,我這三腳貓功夫,不過能教教一些想念美術係的孩子。”

她看起來有點卓爾不群的傲氣,但表現出來卻很謙虛。

林祖寧一下子便生起了火。賀湄蹲下來烤肉,還不忘早上的事:

“對不起,搶了你的車位。”

不久賀雅叫賀湄幫範弘恩的忙,自己神秘兮兮地踱過來在林祖寧耳邊說悄悄話:“你覺得我妹妹怎麼樣?”

“很好,氣質很好。”這是林祖寧的一貫評語。

“我真怕她嫁不出去,到二十五六歲了,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也沒有,腦袋全放在畫畫上。人家送她玫瑰花,她從不疑有他,沒想到其他意思,隻會留下來畫靜物花卉,真頭痛。”

“你和弘恩什麼時候結婚?”

林祖寧怕賀雅再提起賀湄,製造兩人間的許多尷尬。

“賀湄說的?這丫頭,”賀雅嬌嗔,“八字沒一撇。”

“小範可是真心。”

這會兒換他當介紹人。

“我的問題很多,”賀雅淡淡地說,“我是個有過去的女人。”林祖寧無意深究:“小範隻要有你,便不在乎。”

“問題那麼簡單就好了。”

“無論如何,我樂見其成。對了,你的房子要不要我再去審查一遍?”林祖寧送佛送上西天。

“小範冇你這種朋友真幸福。”

“我依靠他的也不少。”

朋友嘛!談不上肝膽相照,守望相助也是必需的。林祖寧又和賀雅約了時間看房子去。

我又因粗心而犯了錯。這一次,我和另一個離魂天使聊天,晚了,忘掉了差事。

這是罪不可赦,於是我三度下凡塵。

這時人世間鬧哄哄的,有槍有炮,時局動蕩。

天賜我耳聰目明。

我無奈跳下命運海。

汙汙沉沉的命運海——太多冤魂使它混濁不堪。

我的掌心有一朵玫瑰,幽幽發著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循著黑夜無邊的甬道,我等著投胎。未投胎之前,我己有意識,有意識之後,等待變得漫長而孤獨。

我被放進一個幽閉的皮囊,我的身體隨皮囊長大,等得不耐煩,我便敲擊四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母胎中溫暖潮濕,但無事可做。原來,做聰明人未出世前得先學會孤獨。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有人狠狠打我。

我的聲音洪亮且帶喜氣,重見天日的我多麼歡喜。歡喜中又有恐懼:命運待我將如何?我又將待命運如何?

旁邊有個尖拔的女聲說:“哭了,哭了,恭喜夫人!”又有人問:“是男是女?”

我認得那個聲音,那是我娘的聲音。我在她肚子裏的時候,隻聽見這個聲音對我說心事。她憂愁的時候我知道,她快樂的時候我也知道。我感覺得到她的一切。

她卻對我一無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個女孩!”

“聲音那麼大,卻是女孩,將來可別成了力士!”

娘的聲音疲憊,有些許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嗎?未睜眼見世,我就知道他歡迎我。

隔幾天,我便知道,娘隻是二娘,我的生父徐英,是個讀書人,書香傳家數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朝末年。

爹是最後幾屆的科舉進士。我幼年時,改朝換代,爹雖失了舊曰官職,卻仍擁有相當的家產,夠他一世不愁衣食。他從京城回到湖南鄉下,過著半隱士的生活,不問世事糾紛。

娘是湖南鄉下女子。俗話說,無後為大,爹的元配不能生育,自做主張把娘迎娶入門。

娘不是個聰明人,或者因為她從未受過教育,她的聰明無處出。人家叫她生個男孩,她生不出來就以為是自己的錯。她是典型的鄉下女子,粗壯純樸。

爹爹很喜歡我。他或許不愛娘,但他愛我。

隔一年娘生下一個弟弟。我5歲時,下麵己有三弟一妹。娘還想努力生孩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輕女,他愛我聰明。

兩歲半我誦完《三字經》,三歲能默念《菜根譚》,五歲唐詩三百首己背得大半,還會跟爹說:

“這首是好詩!”

“那首迂腐我不喜歡!”

“小小年紀即有見地,”爹總在人前誇我,“若是男孩,將來必可光宗耀祖!”

“女孩為什麼不能?”我抗議。

“畢竟不同,”爹說。他望天沉沉歎一口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時局這麼亂,當了男人,恐怕才沒好運氣!”

大娘也疼我,視我如己出,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遠。我記得她問我是男是女時的失望。

大娘雍容華貴,溫柔賢淑,說話一口京片子,抑揚頓挫像唱歌。大娘比我的親娘大十歲,但我親娘看起來卻比大娘老得多。因為她不注重自己的容貌。

親娘在6歲時想幫我纏腳,被爹罵了一頓:“你懂什麼,現在流行天足!”

親娘自己就是一雙天足,可是在她那個時代,還被人瞧不起。“時代變了,早就變了!”爹是個識時務的人,雖然有時也不免書空咄咄,一肚子不合時宜。

爹還是送我上學堂。我是當地唯一上學堂的女孩。我不容別人強過我,即使是男孩。

他們隻能在先生誇我時裝作聽不見,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辮子。我不搭理,反正那隻是嫉妒。

“你運氣好,夢蝶,時代愈來愈開放了,將來也許你也可以像男人一樣做大事。”

爹送我到武漢念中學,找了一個叫於大媽的寡婦照顧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叔叔嬸嬸家。

學校裏的女同學不超過二十個,我當然是最出類拔萃的,在學業上。

那時我有個最好的女同學叫劉司棋,她是湘潭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她的功課絕無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個兒嬌小,是男孩子都會喜歡的小美人。

本來我們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結拜姐妹。

一封信拆裂我們之間的友誼。

那是一封情書。寄信人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黎豔大。

這封信先轉至我的手中。

他從背後叫住我:“徐夢蝶同學。”

我回頭,見是他,大吃一驚。

在學校中誰不認識他呢?他的體育一級棒。

也沒有人不認得我,我是學科狀元。

我臉紅心跳,以為他有事對我說。不然為何喊我。當時男女還是不大來往,風氣未開。

我故作矜持:“有事嗎?”

他羞澀地遞給我一封信。我考慮了三秒鍾,才伸出手接過。我以為他寫情書給我,天上掉下來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請幫我……轉給劉司棋同學……”

他期期艾艾地說。

我雖未失態,但失望己極。原來他喜歡的是劉司棋。

劉司棋收到這種情書,少說也有百封,偏沒一封寫給我。我心中總有不平:我雖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絲毫不醜怪,為何沒有人青睞?

“你太好了,他們不敢抬頭看你。仰之彌高,望之彌堅!”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個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為真,對自己不受男孩喜歡並不在意。但當我得知黎豔大也追求司棋時,我的怨氣已無法抑製。

男人為何都喜歡美麗而沒有頭腦的女人?

我掙紮許久,才把信給了司棋。我以為,司棋處理這封信的態度會像處置前一百封信一樣,當笑話念給我聽。

她沒有這麼做。顯然她冇受寵若驚的感覺。她發了半晌呆問我:“該怎麼回?”

這下子兩個巴掌可拍得響了。

她無助地看著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醜,你幫我出個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夠聰慧,父親送她來念中學,是為炫耀他新派作風,為女兒買個文憑,嫁個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這筆錢。

我猶豫一下便答應了。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辭達意,交在黎豔大手上。

寫了第一封,還有第二封,第三封。

黎豔大冋信盛讚我的文學素養。發信人雖是劉司棋,但我隻覺得他在誇讚我。

一往一複許久,雙方都未要求正式約會。

我動了手腳。發了一封劉司棋未過目的信函給黎豔大,我約他某日7時在城垛下見麵,而且未曾告訴司棋這件事。

他自然守約。女人約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為司棋並不曉得。

當日寒風刺骨,到了8時我偽裝無意經過,叫住冷得縮頭縮腦的他:“喂,你怎麼會在這裏?”

黎豔大不隱瞞:“劉司棋叫我在這兒等。”

“她怎麼會不來?”我故作吃驚。

“我也不知道。”

“怪事!我知道了。是我的錯!”“什麼怪事?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是這樣的,”我細心解釋,“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寫信的對象除了你,還有市中心那所大學的一個生物科學生,她叫我今天寫信約那生物科學生,明天約你在這裏,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