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我?”他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氣得一臉通紅,“豈有此理!”
“你要原諒她,司棋什麼都好,就是貪玩。”
“原來她是那種女人!”他氣憤地大喊。
“我代她向你賠罪。”
黎豔大氣呼呼地轉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飯沒有?”
“沒有,哪有心情?”他一臉倒黴相,此刻他必恨死了劉司棋,我幸災樂禍地想。
“我代她賠罪,請你到城南陝西館子吃羊膜子!”我找了好借口,“你在信裏說你愛吃這種東西!”
“她連信都給你看?”
“不止,還是我回呢!”
“原來與我通信的人是你?”他麵色漸和煦,“唉!可麻煩了你這位高才生。”
一夜相談甚歡。我是他在那絕望的夜裏唯一一盞溫暖的燈,他對我有了好感。
從此他寫信的對象轉為我。我當然不肯把信與司棋分享。可憐的司棋,她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中學畢業,他要到北京念大學,來信告知我。
我回鄉告訴爹,爹欣然同意。隻有我的親娘不大高興,怕我書念得太多,念成老姑婆。
“夢蝶可以給弟妹做個榜樣。”大娘也支持我。其實,讀書哪比得過黎豔大對我的吸引力。我隻想到北京,為我的未來步步為營。到北京我可與他出雙入對,劉司棋不會發覺。
日久生情,我和他順利修完學業。我又以極機巧的方式,暗示他提親。
黎豔大的父親也是地方鄉紳,與我爹一談即合,婚事順利無比。我成了黎豔大的妻子,和他回鄉當教書匠。時局不靖,無處比家鄉好。
日子安安穩穩過了一年。
為什麼沒有人教過我呢?無論有多少聰明,不該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使拜了天地、進了洞房都一樣。
回家鄉後我有了劉司棋的消息。據說她老早成了婚一嫁給當地一個老富翁做填房夫人,俗話叫抱棺材板兒。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歸天她成新寡。
這樣成為寡婦,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她原本不該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訴我,是因她父親後來吸上鴉片,賣田賣產,家道中衰,把她當成抵押品。
我並不想再見她,為了試探我的夫婿是否還眷戀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訴他。
他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
“你早就知道了?”
“沒有。”
脫離學生生活的黎豔大活得有些無精打采。跟他說話他愛理不理,看不見他的情緒起伏。
隻有與三五好友秉燭夜談時才見他激動論國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幹政舉止,我知道說話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個胸無大誌的男人!”他常抱怨。他憑什麼抱怨?我為了他,也成為一個胸無大誌的女人。我把我的聰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學了一手好廚藝,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圍,可比念書時多了好幾寸。他的朋友來訪也多會稱讚:“嫂夫人不但知書達理又賢惠,融合舊時代與新時代優點,難得難得!”
我自認為自己做得相當好。我是好女兒、好媳婦、好妻子。
黎豔大的爹娘與他大哥住鄉下。每逢年過節回去,我總會帶上討兩者歡心的賀禮。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討好。
一切完美無缺,就等讓他成為孩了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一樣。
我計劃我的一生,也計劃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許如此的醜聞?
他說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讓我跟著同往,“兄弟間討論將來分田產事宜,姑嫂不宜參與。”
多正當的理由一黎豔大可不笨。
他沒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去找劉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曉——我看了報才知道。報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排著:湘潭訊小姑率親族捉奸,其校教員黎X大與寡婦劉X棋醜事曝光……
如果我還看不出來,那個黎X大是我的夫婿,而劉X棋就是我中學同學的話,豈不枉我聰明一世。
我聰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還是可以騙我,他回老家然後到了湘潭,多少年來朝夕與共,而他對劉司棋的一張美麗臉龐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報紙,我趕到那個城市。
我將他保出來。他低頭不肯見我。我以為他知羞恥,那我會說服自己原諒他。
“我對不起你,”他終於開口說話,“你其實不必來。”
“為了你,我一定會來。忘掉這件事好嗎?我們可以重新生活。”“不,”他忽而咬牙切齒,兩眼紅絲瞪著我,“我無法忘記你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與劉司棋對質過了?我卑鄙?他怎麼可以用那種字眼形容我?我不過犯了一個小錯!那麼多年前個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錯!
我用一個小錯來贏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道我卑鄙。
“你打算怎樣?”我冷冷地問。
“劉司棋會放棄所有財產跟我,所以我有責任照顧她。”
“你要她做妾?新時代了,沒這個規矩!”
“不,我要離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離婚?我知道這是個新時代的新名詞。
“我給你機會,豔大,”我盡量維持溫婉的語氣,“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名譽、地位!你的聲名已經給那個女人毀於旦夕了,難道你還要賠更多進去!你放聰明點,想想好不好!”
“覆水難收!”
他真的不再回頭。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簽字。
劉司棋的小姑,隻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遺產而出此下策,劉司棋的丈夫己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豔大真同劉司棋逍遙去了。唉,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沒用。我守著宅院,日日等待一個變心的人回來。心情頹喪,無以再續教職。我染上了煙癮。當時要弄鴉片可不難。早在大動亂來臨之前,我的心早已給蟲蛀了千百回,我的人隻剩下一具還能歎氣的人皮骷髏。
戰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都逃,唯我不走。
走不動。走不走也沒有差別。走也是行屍走肉。搜刮的人來了。帶走一切值錢的財富,不理我,當我是個死人。我在炕上緩緩吸著煙,眼皮也不曾抬過。
我逢自己什麼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愛一個人能愛成這個樣子?何苦!”林祖寧說。
“我想那不是愛,是恨。”她的眼神帶著月圓時的清輝,“愛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的眼神沒有離開過她。
她是個成熟的女人了,她的哀怨和美麗一樣動人。
恍如隔世。
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影像。
他想起她絲緞般的長發和她三生為人的故事。
他是誰?曾扮演什麼角色?
他不知道謎底。
他是個凡人,記不得上輩子和上上輩子。
連這一世都弄不清楚,哪有能力辨知前世來生?
賀雅的房子己經改頭換麵,煥然一新。
房子換了麵貌,賀雅的樣子看來也年輕許多。她穿著簡單的白上衣牛仔褲,笑眯眯地對林祖寧說:“大設計師,你可是第一次來看自己的傑作!”
看賀雅心情這麼好,林祖寧趁機問道:“你和小範的婚期定在什麼時候?到時可別忘了請我幫你們布置禮堂、設計宴會,保證比伊麗莎白·泰勒的婚禮更叫人刮目相看!”
賀雅又故作吃驚地望著他:“誰跟你說我要和小範結婚,我們哪裏相配?”
她故意否認,但嬌羞已全寫在臉上。
“我看你們可是金童玉女,”林祖寧這句話一出口,己使賀雅芳心大悅。
“不用賀湄說我也知道。”
“那丫頭,”賀雅說,“她光會來擔心我,她自己呢?唉!”
“年紀也不算小了,從來沒見她帶個男朋友給我看,自己當了老師,性情卻還像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個性也是直爽天真,我才擔心她。”
“我看她可有自己的主張,隻是不習慣說出口。”
“太自得其樂了,”賀雅說,“簡直不像正常人。我隻有這個妹妹,我把她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急。”
“你總不能替她談戀愛吧!”
“談戀愛越早有經驗越好,”賀雅打了個比方,“就好像出水痘一樣,越晚來得越凶!”
林祖寧把房子巡看了一遍,他對自己的設計作品也相當滿意。在公司接的案子,多少得符合一般要求,沒有太多空間可以發揮,這一次在賀雅的支持下大刀闊斧開展新風格,才能展現他的原創意,說起來也得感激賀雅給他這個機會。“我還真得謝謝你才行。”他檢查完最後一個細節,誠心誠意地對賀雅說。
賀雅笑得神秘兮兮:“大設計師,跟你玩一個遊戲,請你把眼睛閉起來。”
他起初沒聽懂。聽清楚後,心中忐忑,天哪!她想幹什麼?林祖寧滿頭霧水。“閉起來嘛!我又不會害你——”
林祖寧隻得言聽計從。賀雅的聲音實在很有魅力,大概少有男人能逃脫她的呢喃細語。
不過,她可是未來的朋友妻……
一個硬天鵝絨盒子放在林祖寧的手心中。他笑得好尷尬:自己想到哪裏去了!
“這是……”
“給你的謝禮。我這種人,無功不受祿,我交你這個朋友,所以你不要讓我欠人情——”
“不……”
“先看看你喜不喜歡再說!”
林祖寧打開小巧的藍色天鵝絨盒子。一顆光彩耀目的粉紅色鑽石落入他眼簾……他雖然對珠寶懂得不多,但他知道,這顆原石雖然算不上大,但價值不菲。
粉紅色鑽石,仿佛天使的臉頰,也像是初夏出水的荷花。
“這太貴重!”
“朋友不論價錢,送給你隻憑誠意,你還說什麼貴重不貴重!”賀雅說話時有江湖氣,“給你未來的妻子當新婚賀禮!”
“不成,”林祖寧還推辭,“我才真是八字沒一撇,把你的鑽石放爛了還未必找得到老婆!”
“你不收下可不許走!”賀雅裝成怒氣衝衝,“敬酒不吃,可要吃罰酒喲。”
“你,你為何不留著當自己的訂婚戒?”
“我可不止這一顆,你放心。”賀雅說。
聽她口氣,是不把這顆美麗的鑽石當一回事的。恭敬不如從命,林祖寧將盒子塞進口袋裏。
他想自己該回去上班了:“不多打擾!”“看你總是來去匆匆……待會兒賀湄還要來找我呢!我做了白酒香橙鴨,一起吃飯如何?”
林祖寧又不是笨蛋,他知道賀雅有意要給他和賀湄牽線搭橋。賀湄當然是個很優雅的女孩子:可是舊愛方了,新愛難圓,哪有心情想其他的人?刻意安排又非他坦蕩自然的個性所能接受。
“不了,我有急事。”
跟賀雅說再見,他跨上摩托車。
腿傷複原之後,他還是選擇了昔日的交通工具,享受風馳電掣的感覺。
“小心點,可別再出意外!”賀雅頻頻叮囑。
即使俗語說禍不單行,但他近日惹的禍己不隻成雙,林祖寧可不相信老天爺會再叫他倒黴一次!
發動引擎,一踩油門……
隻走了五米的距離吧……後頭一聲巨響,林祖寧反應再快也措手不及……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腦袋猛地撞地——
來不及痛,一點感覺也沒有……
睜眼,人影模糊。
林祖寧再眨眨眼皮,才看見一個女人。一時間他無法記起她是誰,隻能用茫然的表情迎客。頭好痛,仿佛有隻田鼠在裏頭挖洞。
“好一點了嗎?”女子溫柔地說,“還好,你終於醒了……”看他沒反應,她又轉喜為憂:“喂,你該不會變成植物人吧!”她用手輕托林祖寧的臉頰,看看他有沒有反應。
“你——是——誰?”
林祖寧終於說出一句話。
“謝天謝地。忘了我是誰倒沒關係,沒變成白癡就好……我是賀湄呀!”
“賀湄——”他努力回想,“哦!賀湄,我……從前認識你……你吧!哦!我想起來了,賀湄……”
他想起自己不但認識她,而且還曾為她所救,“你——又是你救了我?”
觀望左右,又是雪白的病房,他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我到底怎麼了?”他想掙紮起身。
“你別動,醫生說你有輕度腦震蕩!”賀湄說,“很痛吧!你的腳也灼傷了。”
不知則己,一種熱燙立即從右腿傳來。“哎呀——”他忍不住呻吟。
“你真可憐,近來不知犯什麼煞。有你為證,我終於知道一個人倒黴的時候,什麼糟糕的事情都會找上門來!”賀湄苦笑,“你出事後不久我又到了現場,我們可真有緣——你倒黴時還注定要遇見我!”
林祖寧虛弱得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天旋地轉,又失去知覺。
整個人好像躺在一大朵雲上,輕飄飄地浮起。
不知道這樣虛虛浮浮地躺了多久。
有一股暖流將他的知覺拉回來。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已是夜闌人靜。
夜闌人靜見光明,月光悄悄由白色的窗紗中透進來。
“你醒醒,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在這裏,”天使正拆卸她的天鵝翅膀,“你怎麼這麼喜歡這種地方?我可不覺得這是個好地方!到處是藥味……”
“我喜歡?”林祖寧以為她在說風涼話。
她將手放在他的額上,已使他的知覺恢複清明。林祖寧很快地想起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那不是車禍是什麼?此地的車禍不是眼前這位離魂天使的專職嗎?
女人女人,不管在天上還是地上!一樣是天使的麵孔,魔鬼的心腸!他咕噥著。
“你,唉!真不夠朋友,總可以輕一點,或者稍微通告一下吧!執法不外乎人情!”
“你在說什麼呀!”她用天真的臉孔望著他,指指他的腦袋,“這裏碰壞了嗎?”
“唉!還裝!跟我說天使不說謊——但天使可真會演戲——算了算了,我原諒你,但你總可以告訴我,我今後還要受多少次這種折騰?”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變成這個樣子?”
“車禍呀!你真不懂?唉!其實我也不懂,我根本沒看見前方有任何來車,難遒有人從背後撞我?”
“車禍在哪裏?不可能,沒有我管不到的車禍——前幾天,我執勤表上並沒有這一回……”
“不是車禍難道還是人禍?”林祖寧對她的隱瞞真相不免憤怒。
“真的不是我!”她極力申辯,楚楚可憐。
“算了算了。”
“你不相信我?”她瞪著他。
“天上人間,一樣黑暗!”
“你是真的不肯相信我……”
她透明如玉的臉龐抽搐不己,一顆淚珠化為珍珠從眼眶跌落,滴答,掉在地上,比秒針移動的聲音還輕巧,“這是我最不喜歡的一種人類劣根性——誣賴!”
沒想到她也能氣成那個樣子——美麗的她像個正在鬥氣的情人。美麗的女人連憤怒都有惑人的魅力。樹葉在窗外唰唰地發出低咽,窗紗與她絲緞般輕柔的發絲一齊揚起。
“再見——不,我不願意再見你,”她的話語也迅速如風,“看你多麼自以為是!你從來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什麼……”
“對不起——”當林祖寧意識到情況嚴重,想開口道歉的時候,她己經不見了蹤影。
她沒有聽見他的懺悔。
“我跟你說,抱歉,我……我逗……逗你玩而已——”他吃力地支撐起身子,歪歪斜斜走到窗口,對著迎麵拂來的風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