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到哪兒去了。
窗外的綠葉仿佛被一股看不見的強大外力拔除一般,忽然間負氣落了滿地。
“我不是有意——”
敲門聲自廊外傳來。隨即,病房的門輕輕開了一條縫。
“我可以進來嗎?”
林祖寧轉過頭,看見的女人是賀雅。她一反平時的大方開朗,畏畏縮縮站在一旁。
“你在跟誰說話?我站在門外一會兒了,我以為裏麵有人。但我隻聽到你一個人的聲音。”
“沒什麼。”林祖寧將自己重重地擲回床上。這才覺得頭昏腦漲。“對不起,我選了一個不太好的時間來跟你說話。我非說不可,否則我良心有愧,怎麼樣也睡不著。”
“你別太在意,是我運氣不好,”林祖寧自我解嘲,“這跟我到你家沒關係,我最近大概命犯白虎星。”
“不,有關係,”賀雅坐在床沿,“你聽我說——其實我早該說了,不該瞞著小範和你,我從前是一個黑市夫人,你懂嗎?他不肯放我走——”“你?”
“我以為‘以前種種臂如昨日死’,可是我錯了……我該告訴你們的——”賀雅輕聲啜泣,“這不是你的運氣問題,絕對是他要人做的!”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林祖寧的臉比苦瓜還苦,很難強作歡顏,所以他笑得很難看,“該找小範開刀!”
“這就是你的運氣問題了,”賀雅一臉不好意思,“他們把你誤認作小範,在你摩托車油箱裏放了些東西——虧你命大!”
“原來我還算是幸運的!”林祖寧說,“事情都發生了,我又能如何?”
“我求你別告訴小範。我不想讓擁有我未來的男人知道我的過去——”
“沒問題,我守口如瓶。”
“抱歉,我必須這樣要求你。男人,心眼都小得很,嘴裏說不在意,心裏卻恨得千瘡百孔。”
“是這樣嗎?”林祖寧咧嘴苦笑,“腦震蕩事小,小心眼事大,我剛剛用小心眼得罪了一個女人!”
“誰?”
“不……我隻是胡說八道。”
“賀湄不是個愛鬧別扭的女孩,有什麼誤會,我幫你跟她說。”賀雅以為自己善體人意。
“你不需要為了補償我而把妹妹賠償我。”
“你真幽默。”
“賀雅,你可想過沒有,遲早有一天,麻煩會找到小範頭上去!”林祖寧不忘提醒,“你逃避問題是不行的!”
“那……我該怎麼辦?”
“報案吧!賀雅,你可有證據?”“我……我有電話錄音——就在你出事後的一分鍾,有人打電話來,叫我看好戲!”
“那就行了。”
“可是……”
“賀雅,你未必要將過去一五一十抖出才能報案,不用怕。”林祖寧拍拍她的背,“為了將來的幸福,現在你必得冒險。你忍心讓小範受到比我更大的威脅嗎?”
“不,”戀愛中的女人護衛情人,如叢林中的母獅保衛小獅子:“我不許任何人傷他毫發!他們可以插一千把刀子在我身上,可不能刮傷他一塊皮肉!”
“那就是了。”
賀雅含淚點頭。
真相大白,但是……
林祖寧心亂如麻。
他的愧疚向誰傾訴呢?他的天使己如夜風一般匆匆消失,賭誓不再見他。
女人一向愛說氣話,天使呢?
一直到他的腦震蕩痊愈,她未再出現。
曠雨蘭賣了麵子給林祖寧,“隻要有必要上庭,我就當你的義務律師。”
事情雖然沒搞得很轟動,倒也上了社會版,認識林祖寧的人都知道他被誤傷,好一陣子賓客盈門,送來大批慰問品。
林祖寧笑自己因禍得福,卻得不償失。
“你以為我不知道?”範弘恩不改初衷,“我要的是她的未來,過去算什麼?賀雅把我看作小心眼的男人了!”
他早就知道。
“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累得我被老虎咬掉半條胳臂!”“將來再補償你,如果範家有後,讓你當幹爹!”範弘恩大笑。
好一陣子風平浪靜。
範弘恩向賀雅求婚。以範弘恩這種領薪水度日的人,傾家蕩產還買不了一克拉的鑽戒,賀雅不在乎,她說:“我要的如果隻是這些石頭,就不會嫁給你。”
“也隻有笨男人和沒有自信心的男人才要沒有過去的女人。”範弘恩語重心長地說。
賀雅挑了一件淺橘色的簡單禮服,範弘恩要她換成白紗,“別怕,在我的眼中,你永遠是最純潔美麗的新娘。”
當著禮服店店員,還有林祖寧和賀湄的麵,兩人現場擁吻。
林祖寧不免看得臉紅心跳,低頭對賀湄說:“我從來不知道小範這麼開通。”
“很好啊!我欣賞。”
“你姐姐終於找到了幸福。”
“小範也找到了幸福呀!”賀湄笑道,“幸福絕不是單方麵的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幸福才會眷顧我這個王老五?”林祖寧自我打趣道。
“幸福可不曾自己敲門!”賀湄說,“你不但要齋戒沐浴,還得大跳迎神舞才行。”
“你的比喻真是深奧,”林祖寧搔搔頭,“我們這種沒有文學素養的粗人隻能聽一些不加料的簡單句。”
“我是說,你得從消極變成積極,且轉理論為行動才行!”
“再說簡單一點。”
範弘恩和賀雅的熱吻尚未結束,林祖寧隻得繼續裝作視而不見,無聊抬杠。“你可以開始追我。”這句話說得稀鬆平常,語氣與“給我一杯開水”一樣輕易自然。
“什麼?”
林祖寧驚訝地盯著賀湄看。賀湄臉上並無異色,隻有淡淡的微笑:“我可是第一次對男人說這句話,你要我在一分鍾內說第二遍嗎?”
他其實聽到了,隻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何行動……如何才追得到你?”林祖寧苦笑著接續話題。
“也許多發生幾次車禍吧!你的黴運會激發我的同情心。”
“那三個月內我一定變成四肢不全。”
“那也是緣分。”賀湄說。
“你也相信緣分?”
“是的。我一直相信。上帝造人時隻造一個,然後把他劈成兩半,讓他們互相尋找,曆經千辛萬苦才合而為一,這就是緣。”
他有點衝動,想告訴賀湄天使的故事。
有七成把握,她會相信,不過,讓她把他當成神經病的概率也估計有三成。到喉頭的話又吞進去,暗下決心,就當它是一輩子的秘密。
選完禮服便是訂酒筵,範弘恩和賀雅接受林祖寧的建議,在自家花園與廳堂中宴請親朋好友。
賀雅訂了上好的香檳酒和白蘭地,聽林祖寧建議,以成打成打的玫瑰布置禮堂。
沒有太正式的儀式。交換戒指,一切就算完成。林祖寧和賀湄分別擔任男女儐相。
“看你穿著正式,還不太習慣。”賀湄對林祖寧說。
“彼此彼此。”
賀湄也不同凡響,薄施脂粉之後,整個人看來豔光灼灼,不輸賀雅的媚麗。好友有了伴侶,固然可喜可賀,但林祖寧也不免觸景傷情。
人聲喧嘩,他一個人揀了角落喝悶灑,自斟自酌。'
有口難言不如醉。
這些日子以來,他又恢複了忙碌的生活,但忙歸忙,總覺得缺少點什麼。
一個人喝酒容易醉,醉眼迷蒙時,世界上就沒有值得愁惱的事。他喝完酒後人就變得安靜,四周的嘈雜聲都成催眠曲。
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影像。他想起她絲緞般的長發和她三生為人的故事。
她是誰?曾扮演什麼角色?
他不知道謎底。他是個凡人,記不得上輩子和上上輩子。
連這一世都弄不清楚,哪有能力辨知前世來生?
話說回來,當凡人也有凡人的好處,用不著憂慮那麼多。
可是他的天使在哪裏呢?林祖寧真希望自己知道。
白蘭地斟了一杯又一杯,人人歡天喜地,唯獨他枯守角落喝酒,漸漸有了睡意……
猛抬頭四望,不知何時,賓客似已散去,僅留杯盤狼藉。
“喂,你怎麼了?醉了?”
他連一個人都看成了兩個。
“你是……賀雅還是賀湄?新婚快樂!”
“可憐,喝酒都喝傻了,我是賀湄,還不知道是你第幾次不認得我了。”
“賀湄……嗯,幹杯!”
“不能再喝了!”賀湄奪過他的酒杯,“再喝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我……我是誰,”他的眼中布滿血絲,“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是誰?我是賣油郎,還是賣豆腐的兒子,還是負心漢……”“天哪!你胡說什麼,你什麼都不是,別跟我開玩笑了,借酒裝瘋!”
“不,你告訴我你見過我——”
“我確實見過你呀!”賀湄又好氣又好笑,“我送你回家,不跟你胡扯淡!”
“我……不回家,”林祖寧耍起賴來,“我還要去兜風,我……我要到有欖仁樹的那個轉彎去,我在那兒遇見你的,我要回去……”
“欖仁樹……遇見我?哦,我懂了。”賀湄的誤解有理可循,“你是這麼浪漫的人嗎?我一直沒有發現。我以為……你是一塊木頭,不知要鑿幾個洞才能通……”
“欖仁樹……是……”林祖寧越說越口齒不清。
“走吧!”
賀湄吃力地攙起他:“你還能動嗎?至少得把你自己放進我的車裏。”
“嗯。”他幾乎無意識地跟著賀湄。
車子在入午夜的市區中繞過幾條大街,越走燈光越稀,轉眼到了山區。
賀湄幫他把窗戶搖開一條縫,狂吼的山風刹那間湧進來,撥動他的發,冰鎮他的額。
他半醒,睜眼:“這……是哪裏?”
看看車窗外,又看看方向盤前的儀器表:“哇!你開120,飆車嘛——”
“看得懂數字,不錯,是醒了,知道我是誰嗎?”
“你……你是賀湄呀!我又不是白癡,竟然問我這種問題!”
“唉!有時你確實有很嚴重的健忘症。”車轉了一個近六十度的大彎,林祖寧的頭險些把車窗撞裂。
“喂,小姐,你到底有沒有駕照?”“我開了那麼多年車,笑話,怎麼會沒有駕照。”賀湄匆匆作答,雙手又急忙轉動方向盤,拐彎。
這次他全身的重量幾乎摔到她身上。
“我的天,”他想起她的駕駛技術了,“你不但不會停車,而且不會開車,簡直是馬路女霸主。”
“亂講,我可沒出過事,不像你三天兩頭打破頭撞斷腿……”
緊急刹車——
有隻小動物迅速竄過山路,可能是隻野狗。
“唉……”
“你別歎氣。看我光顧著和你說話,差點要了它的小命,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你剛剛真的醉得厲害!你剛剛要我帶你去看欖仁樹呀!”
“欖仁樹?”
林祖寧忘了方才自己到底在胡說些什麼,可是他並沒有忘記這三個字。
欖仁樹——他第一次看見天使的地方。
“別發呆了,呆頭鵝,”賀湄維持相同的時速,且談笑自若,“就在前方不遠處!”
又一大轉彎。
進入此處山區最危險的路段。
遠光燈照射下,仍有身在雲霧中的感覺。
濃霧一波一波襲來。
祭吊孤魂野鬼的銀紙,在霧中寂寞翻飛。
“我喜歡這種感覺——”賀湄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頗有信心,因而毫無懼色。很美麗也很詭異,仿佛進入一個通往鬼域的甬道,山蟲唧唧如奏安魂曲。“前方就是……”
大轉彎,人與車一同晃蕩。
那短短的瞬間,林祖寧看見他要看的……
一個天使,就是她,沒錯……
她是多麼動人的女子,帶著一臉憂鬱的神色和空茫的絕望表情,凝視來車。
她向前輕挪幾步……拋出一條細如蠶絲的繩子,混入騰騰滾滾的霧色。
林祖寧急急把頭探出車窗,顧不得賀湄在,縱聲大喊:“喂,是我,是我!”她看見他了。白玉般的臉龐在極短促的時間內轉為青紫色……
林祖寧這才記起那條繩子的功能,記起她的職責……
他看見她做出一種吃力的動作——收回那根繩子。似乎很難……她吃力地拉扯……
嘶……
原本衝向山崖的車子被一種奇特的外力推向山壁,砰——撞得震山響,林祖寧和賀湄同時在劇烈的撞擊中昏過去。
暖流又拂過他的額。他知道那是她的手。
“你早不來晚不來,這時候來……”
“我來跟你說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前世冤家,”她的臉龐上滾落一顆又一顆晶瑩的珍珠,“我不懂我要欠你到什麼時候……你又讓我耽誤了工作,這下恐怕不妙……唉……”
他明白她說什麼。他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再如從前一樣不可捉摸,已血肉紮實。
“我又得走一遭人間……”
“我等你……”他情不自禁說出口,“我等你轉世投胎,我等你慢慢長大。”
“既然己經犯了大錯,我泄露天機又何妨,”她慘淡一笑,“你等不了我……天上一日,人間七年,你不曾聽過嗎?”
“我可以等!”
“有緣可惜無分,我和你,注定是不可能的戀人……”
“難道不能扭轉?”
“人力何能回天?可憐的人,總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做!”她的表情越來越淒楚,“看看我們的前三輩子下場如何……你還要再玩那種遊戲嗎?我的故事中,真正折騰我的男人都是你!”
“我……”
“再見……”她掙開他的手,又牢牢握住,重複說了一次,“再見……”看看昏倒在一旁的賀湄,“這一世,你的有緣人就在身邊,不必舍近求遠……”
欖仁樹葉落滿地。
她回到天使的花園複命。
“孩子,你又做錯事了。”嚴肅的聲音對她說。
“你知道,這一次我沒什麼可以送給你,而命運的海水更濁,你會過得更痛苦。”
“我什麼都不要。”她虛弱無力地說。但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道光芒打在玫瑰叢中,她看見一朵初開的玫瑰,像人類的血一樣紅。
“那是什麼?”
“我珍藏了很久很久的玫瑰,情人間完美的真愛。”
“不能把它給我嗎?”
“孩子,我對你並非樣樣舍得,那是我的花園中真正的寶物,這世界上還沒有人聞過它的芬芳。”
“那我能有什麼?”頃刻靜默。她的麵前出現三朵玫瑰,美麗、智慧與財富,原有的選擇項。
“我都不要。”她說,“接受我卑微的願望吧!我不要完美的真愛,但請賜給我愛吧!”
“孩子,我會讓他用一輩子的愛補償你。”那個聲音充滿愛憐。
天上一日,人間七年。林祖寧和賀湄,在車禍發生後的第二年結了婚。
賀雅給林祖寧的粉紅色鑽戒回到自己妹妹手上,然後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那個孩子,一出生就是人見人讚的小美女,連初生嬰兒的皺紋都沒有。林祖寧第一次摸到她的小手,就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暖流。
“我的女兒,你是最美麗的天使。”他抱著她,她笑得好開心,“我等你好久好久。”
他沒記起她是誰。但嬰兒咯咯笑了,她知道她得到了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