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來和過去真的沒什麼不同嗎?”她以手輕摸自己再度恢複柔細的臉頰。過去斑斕的傷痕己經像沙丘上的足跡被海風吹平了一樣。
“可以說沒什麼不同,也可以說,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你又長大了許多,不再是從前那個任性的女孩子。”“我可以以一切努力來喚回我的愛情嗎?”
“可以,但一生都須努力。愛情不是一棵樹上的果實,摘到了,吃掉了,淌了一嘴的蜜汁就算數。愛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想要走得平和,每步都還是要費力。”
“麥醫師,你從哪裏得到這麼多人生哲理?”
麥醫生挪挪眼鏡看看遠方的浮雲,他的嘴抿了一下,好像是有意在平撫一下自己的情緒:“從人生的錯誤裏。”
這個年近六十,白發蒼蒼的老醫師以平緩的語氣對龔慧安訴說往事:“我曾有一個愛人,她也是我的妻子。她叫薇薇安,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她這一輩子,為了我,為了孩子做盡一切的事,使她的人生至死毫無空當。過去,我曾因一次手術失敗,惹得官司纏身,而且對方纏訟不休,到最後使我失去了工作家產,也使我失去了冷靜的頭腦。我酗酒終日,不務正業,回家隻會打老婆,打孩子。好像非讓整個家隨著我一起完蛋不可,可憐的薇薇安,花了整整10年的時間,用各種方法在與我的劣根性周旋,把自己弄得僬悴不堪。”
“她使你變好了嗎?”
“沒有,”麥醫生澀澀地笑著,“20年前使我變好的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也是一個整形醫師,就是這個醫院的院長奧莉薇亞女士。”
龔慧安依稀記得她的樣子。雖然已年過半百,她的身形仍然十分俏麗,風度翩翩,氣質良好,臉上的微笑親切可人。
“她?你愛上她了?”
“可以這麼說。是因為對她的愛,才把我從酒精中毒的邊緣中拉出來。才讓我重建自己的生涯。我感激她,也愛她。我曾為要不要離開薇薇安而猶豫。”
“然後呢?”
“我並沒有猶豫很久,不久之後,薇薇安就因癌症去世了。她在臨去之前,竟然用一種非常平和的口吻對我說,我走了,你請奧莉薇亞女士替我照顧你吧,她那麼聰明美麗,必然能夠使你快樂。”
“唉,真令人感傷。可是你並沒有和奧莉薇亞結婚吧?”
“從薇薇安離開之後,老實說,我就一直埋怨自己,為什麼當初沒有對她好一點呢?為什麼要讓她明白我的不忠含恨以終呢?我對她的愧疚一天比一天深,使我越來越沒有辦法原諒自己,在這樣的心理壓力下,我再也不能坦然麵對奧莉薇亞的愛,始終認為自己是個罪人。”
“到現在還沒法複原嗎?”龔慧安吃驚地看著麥醫生。
“是啊,可人兒,你現在可明白了吧。你臉上的傷疤,還可以借我這雙老手整形,算是小傷;真正的傷疤是長在心裏頭的,”麥醫生故作詼諧,比比自己的心髒,“沒法用手術矯正。”
龔慧安無奈一笑:“是托辭,麥醫生,看來你也需要我來當你的心理醫生呢。”
“真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你講這些話,”麥醫生感到難為情,像孩子一樣以手搔搔頭,“也許是你看來特別善解人意的緣故。”
“薇薇安去世多久了?”
“18年了。”
“18年來,你有沒有想過奧莉薇亞?”
麥醫生臉紅了,“我們……就此打住這個問題吧。瞧你,一旦醫好了傷,就開始管起閑事來……”
“別逃避問題,”龔慧安一本正經地審問,“老實說吧,你這個膽小鬼!”
“有,當然有,可是……”
“看你這麼躊躇,即使薇薇安地下有知,也會取笑你的。剛剛你不是告訴我嗎?愛情是一條路,和你的人生一樣長,每向前走一步都需費力。為什麼十八年前你就不願再費力,隻知道逃避呢?”“我……”
“你的借口隻是心理壓力。那些壓力是莫須有的,竟可以絆住你十八年,使你又辜負了另一個女人?”
“我辜負另一個女人?”
“是的,你不隻辜負薇薇安,也辜負奧莉薇亞。死者己矣,來者可追,為什麼不用你的一雙巧手去讓一個女人幸福呢?如果今天奧莉薇亞也像薇薇安一樣離你而去,你的心裏不是又多了一重治不好的遺憾?”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我說的話可有道理?”龔慧安可不放過麥醫生。
“是……有那麼一點道理。”
“那麼,就去行動吧。”
正巧,就在不遠處的回廊裏,她看見奧莉薇亞正低頭踽踽獨行。
“我……”
“再猶豫,我可要笑你了。”
“那……該怎麼說呢?你可知道……多年來,除了公事……我不敢……跟她說……一句話……”
“約她喝杯咖啡!”她馬上出了主意。
“就這麼簡單?”
“是的,就這麼簡單。如果你真正想要愛一個人,一切就不會很難,有勇氣去對她好就行。”
她拉拉麥醫生的衣角,“現在就去吧。”
麥醫生深呼吸了一口氣,果然,他穩穩重重地大步走向前,趕上了奧莉薇亞。
就在奧莉薇亞停下腳步的時候,龔慧安看見麥醫生像個正鬧初戀的少年一樣,很害羞地提出了邀約。
奧莉薇亞顯然有點吃驚。她的表情僵住了三秒鍾,然後整張臉的線條像春天融雪的山頭一樣,豁然褪去所有的冰霜。
麥醫生與她一起離去,不忘偏過頭,並打了一個“V”字形的手勢給龔慧安。
麵對著滿眼的陽光,青翠的草坪傾訴著帶來無限生機的鳥鳴,龔慧安甜蜜地笑了。
如果真的要愛,很簡單,不是嗎?她告訴自己。隻要不以種種自私、種種偏見、種種貪婪、種種莫須有的壓力將愛弄得複雜。
二十
離開那麼久的時間,再踏進國門,難免有近鄉情怯的感覺。
一出機場大門,龔慧安就看見自己的母親笑盈盈地向她招手。“媽,你……”待她走近,她很快地發覺母親不一樣了,仿佛年輕了十歲。“你不一樣了……”
究竟是哪裏不同,她也說不出來,似乎不隻是衣著的改變,而是整個人的氣象大異於從前。她的母親其實也不過五十出頭,但從前暮氣沉沉,看來一點精神也沒有,如今她將從前的發髻削成利落的短發,也將長年穿在身上的旗袍換成三件式,年輕的朝氣自然而然又在臉上閃爍了。
“我不一樣了,是吧?”龔媽媽一邊跟女兒說話,一邊還不忘傾聽從移動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忙得有一搭沒一搭的。
“媽,你怎麼忙成這個樣子——都是我不好,讓你一個人在這裏承受壓力……”
“誰說忙不好?”龔媽媽笑得眉眼清亮,“你沒看我越忙越有精神嗎?我倒覺得每天活得挺充實的,精神也愉快許多,從前那些病啊痛啊,全部都不見了。以前我老埋怨你爸爸,成天為公司勞心勞命,哪有那麼多好忙的呢?現在我才明白,要忙的事還真多,還挺有趣的,難怪你父親願意全心投入。”
“幾個月不見,你竟成了女強人!”龔慧安始料未及。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不過,那麼多人願意在江湖搏命,也自有它的道理。人生,虛虛晃晃也會過,多費點力氣也會過,為什麼不多費點力呢?”龔媽媽拍拍司機的座椅,“喂,老劉,先帶我們到公司。”
“到公司?”
“讓你看看我的功績呀。”
一踏進總公司大門,龔慧安不免又大吃一驚,簡直是改頭換麵。以前在父親的統禦下,公司上下雖然全力以赴,但怎麼看來都是個傳統企業,沒想到母親大刀闊斧,將公司內部裝潢全都改為最現代的形式,以區隔使每個人擁有隱密性。“我倒覺得這樣做更有效率,而且,看來也體麵得多。”
“來!我的創舉還不止這些呢?”龔媽媽意猶未盡地說,“我還引用了最現代化的科學管理方式,看看這些報表……”
“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媽,沒想到你能做得這麼好。看來,完全沒有我插手的餘地。”她真心誠意地讚美著。
“不,我做了這麼多事還不是要為你鋪路嗎?你可不要想偷懶。將來,你也得有你的改革方式。”
“知道了。媽。”
龔慧安此時領悟了一件事:她父親的死亡竟促成她母親的再生。半生被豢養的母親,長久以來仿佛一隻籠中的病鳥,不鳴不叫,如今因柵欄盡毀,得以飛出來重見天日,不但羽毛恢複了光澤,也已一飛衝天。
父親若有知,也必定責怪自己識人不明,低估了與他同枕一輩子的女人吧。“好了,不再對你做簡報了,生女兒呀,就是怕她沒誌氣,成天女心向外,”母親對她使使眼色,“一心隻想跟著男人跑,祖傳大業放在一旁涼快也沒關係。”
“媽,我哪有……你在調侃我?”
“算我沒說。不過,你把行程訂出來吧,我叫人替你訂機票去。”
“去哪兒?”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上海呀。難不成你比我糊塗?”龔媽媽一臉精明地說,“我可不糊塗。你的心事全寫在臉上了,心浮氣躁的,我哪裏能多留你幾天?”
上海。一個她還沒有到過的城市,傳說中的十裏洋場,曾經繁華的曆史大城。張靜,他在那裏做什麼呢?其實,她的心中不是沒有猶豫。
張靜的日子急徐分明。白天忙得不得了,與公幹周旋,與台商周旋,甚至與辦公室裏請的大陸職員都得周旋。剛開始被丟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確實難以習慣,成天都有好多事要他發脾氣;時日一久,才明白氣了也是白氣,不如靜心處之,反而能觀其妙。
晚上,偏又無聊得叫人發瘋。沒有深交的朋友,也沒什麼地方去,整日窩在宿舍裏看書,幾個月下來看完一大套《資治通鑒》。後來他索性找到一位在當地頗具知名度的畫家張興學畫。“你這個人看來文質彬彬,其實霸氣很重,這樣,就從鍾馗畫起吧。”
他開始了習畫的生涯。初時每天耗兩個小時在丹青筆墨上琢磨,也畫出了興趣來。不久之後,他的鍾馗終於畫得能叫老師誇讚了。
張興平時最恨財大氣粗的台商,但對這個台灣來的年輕人算是寵愛有加。稱讚他有藝術才分,沒事會邀他上家裏喝兩杯杜康,聊一聊天。由於兩個人的生命經驗沒有太多交集,多半是張興痛切陳辭地談他的“文革”經驗,張靜談他在台北與東京的生活點滴。
“老弟,你也姓張,我也姓張,幹脆我認你這個弟弟好了,你意下如何?”
兩杯酒下肚,張興這樣提議。
張靜笑了笑尚未發言,張興的大女兒張因因在身後發出抗議:
“我才不依呢?他那個年紀——你若認他當弟弟,我和妹妹不是得叫他叔叔了嗎?”
“那有什麼關係?”
張興不明就理。隻見女兒說完話羞紅了臉,閃到屋後去了。
“女大不中留。”張太太一邊忙著炒花生米,一邊笑臉盈盈地補上了這句話。
張靜在上海這些日子以來,蒙張興家照顧,至少有了日常往來的對象,張家一家都學藝術:張太太在學校裏教戲劇,大女兒張因因也學畫,是美術學院的高才生:小女兒則是學聲樂的,練就清脆的好歌喉。
張因因對他的好感,他不是不知道,但總當她小妹妹看。盡管19歲的張因因己經出落得嬌豔大方,有江南佳麗小巧的鵝蛋臉兒與水蛇腰,還有掩不住的媚態。
他的公司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套具現代化設備的房子。一個人住三房二廳,很是寬敞,張因因第一次來參觀時,羨慕得不得了:
“張大哥,你這裏真是人間天堂。”
他很驚訝,這個學藝術的女孩子竟將人間天堂這個詞彙用在這間他看來平凡無奇的小房子上。想了一陣他才明白,她這樣說也不無道理:張興家在上海己經屬於收入過得去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了,卻得擠在破敗陋巷中,和鄰居雞犬相聞。
生活在那麼簡陋的環境中,還能從事藝術創作,實在不是簡單的事,必須很有想象力才行。
由於空房間多,張靜將其中一間辟為畫室,各式道具齊全。張因因在畫室中盤旋不肯去,兜了很久,鼓起勇氣開口問:“張大哥,你的畫室可不可以偶爾借我一用?”
“當然可以,”他回答得很幹脆,但也很明確地加上了但書,“不過你得先征詢你父親的同意。”
“用你的畫室為什麼得他同意?”張因因不解地問。
“因為他是我的老師,而你是他的女兒。”他其實隻想證明自己別無其他歪主意。
張因因最後還是請了父命來,“他說,隻要不打擾你就可以。我來這裏不會打擾你吧。”
“我不在的時候,你隨時可以來。”張靜把鑰匙交給了因因。他想,既是孤男寡女,總還是得避嫌,在大陸,莫須有的罪名特別多,還是請她在他上班時來比較好。
張因因是個體貼的女孩子。隻要她來過,他便會發現自己的房子有些改變。有時冰箱裏多了水果,有時髒衣服全部洗幹淨了,有時淩亂的書籍被重新歸位,沒洗的畫筆又恢複了清潔。總而言之,她維持了他窗明幾淨的生活。
女孩子這樣對他,豈會沒有深情厚意?
不過張靜還是把她當妹妹看。他會對她說:“哪天要是簽證沒問題,我帶你到台北玩,你一定會喜歡那個城市。”
“比上海大嗎?”
“沒有。但是比上海繁華。一直到深夜兩三點,女孩子還能在街上買到衣服。”
說者無心,但他的話在張因因心中描繪了一個華麗的假象。張因因曾經告訴妹妹,她非張大哥不嫁,而張柔柔便把這句話告訴母親。張太太的嘴自然也不能閑著,馬上把它傳播給自己的丈夫。
“原來這個女孩子在打這種算盤,我竟看不出來。”張興以哈哈大笑來表示自己沒有異議,“就不知道張先生喜不喜歡咱家閨女呢?”“女兒年紀還小,還很容易變的。”張太太嘴裏雖然這麼說,但心底己經把張靜當成了理想女婿,“不過這位張先生人挺不錯,很實在,不像我們這裏有些年輕人,十分滑頭。”
大家似乎都不反對,年輕美麗的張因因也就繼續織夢下去。在張靜不在家的時候,她在那三房兩廳裏以一個主管大權的主婦自居,快樂地在裏頭作畫、打掃、布置房屋。所以當一個陌生女子帶著狐疑的眼神出現在門口時,敏感的張因因馬上變成一隻刺蝟,長滿了剌,強硬地對待她的敵人。
二十一
龔慧安給張靜的信是這麼寫的:
“今年的6月6日,我依約來看你,在家等我吧。”
簡短的兩句話。
可是張靜並沒有接到這封信。粉藍色的信箋帶著惹人懷疑的信號,落入張因因手中。她先將信放在燈下透視了內容,立即判定了那是一封情書。
她起了私心,拒絕將它交給張靜,反正信件遺失在當地是常有的事。
不過從張因因接到這封信的第一天起,她就失眠了。整個夜裏,亮晶晶的眼睛始終盯著屋簷瞧,而且還長籲短歎。
“姐姐,你不睡覺,淨歎什麼氣?”張柔柔忍不住問。
“跟你講你也不懂。”
“是跟張大哥有關嗎?”“你怎麼知道?”
“以前你是沒有心事的,也不會睡不著,哪像現在,脾氣變得好難捉摸。”
“真的這樣嗎?”
“嗯。”張柔柔說,“有心事你就說給我聽吧,放在心裏會悶出病來,你沒看古代小說裏有很多佳人是得相思病死的嗎?”
“好吧,我問你,一個人為了愛情——做了一件不該做的小小的壞事,會不會下地獄?”張因因含糊其辭地問。
“如果是小小的壞事應該沒關係吧?”張柔柔天真地回答,“反正愛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情,一點小小的瑕疵應該遮掩不了它的光芒吧。”
“那我就放心了。”
她很心安理得地將那封信收藏起來。因而龔慧安來到上海,想要循址給張靜一個驚喜時,她反而給自己帶來一個驚嚇。
“要不要給他撥個電話?”龔媽媽一直不太放心女兒到她認為太遠的地方去。
“不要了,媽,你別擔心,你若這樣掛念,馬上又會從女強人跌回一個嘮裏嘮叨的媽媽。”
“我不怕做個嘮叨媽媽,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真的不叫他去接你?”
“不。”
“我到底還是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流行surprise的那一套,凡事安排得穩穩當當不是很好嗎?”
可是龔慧安堅持如此。龔媽媽無論如何也拗不過她。“好吧,不過,萬一你有什麼問題,記得找家國際飯店,到裏頭去給媽打個電話。”“知道了。”
她一個人拎著簡單的行李轉機到虹橋機場,攔了一部出租汽車。上海比她想象中熱鬧許多。車子走了不久即夾在一列車陣中,時定時停。到張靜住的地方,己經費了一個小時。
“就這裏了。”司機指了指一棟嶄新公寓,用又欣羨又嫉妒的眼神告訴她,“隻有外國人才住這種房子。”
他住七樓。一進電梯,她發現十分狹窄的電梯裏還有個衣著時髦、濃妝滿麵的電梯小姐:“幾樓?”
“7樓。”
“你到幾號?”麵對這個陌生的女客,電梯小姐很想追根究底。
“19號。”
“哦,是張先生家呀。你是他什麼人?”
她對這種不禮貌的詢問毫不以為然:“你對每個進電梯的人都必須調查得這麼詳細嗎?”
“也不盡然。”電梯小姐閉了嘴,但仍理直氣壯,“我們隻是有責任照顧這裏的住戶安全。”
龔慧安按了門鈴。開門的人並沒有給她一個想象中的、緊緊的擁抱。那是個年輕的陌生女子,一個準備再為她偉大的愛情做點小小的壞事的陌生女子。
“請問找誰?”
美麗的上海女子眨著天真的眼睛打量來客。
“張靜住這裏嗎?”
“哦……是的,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台灣來的……”龔慧安說話的語氣已因猜忌與懷疑變得虛弱,“你是……”
“我是他的愛人。”頰上有兩團天然紅暈的年輕女孩停頓了一下之後,以很堅定的語氣回答。她怎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呢?張靜答應等她的,他信誓旦旦。雖然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但“隻”是一年前的事呀,他怎麼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改變了一切?而且,是在她危難之際背信寡義?
他是不是故意不見他?
可是一切事實又似乎擺在她眼前,不會錯,這個女孩自稱是他的愛人——也許就是他新婚的妻子,為什麼他不肯告訴她,害她白白跑到上海來?
“進來坐嗎?”
“不了,我還有事。”
“留下您的名字吧,回來我好告訴張靜。”
她遲疑地掏出了一張便條紙,顫顫巍巍地寫下“來訪未遇龔慧安留”,遞給張因因。張因因表情驟變,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麼,但嘴形僵在原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她步下階梯。
張靜一如往常下班回來。“也許,該打個電話了。”6月6日,似乎有個約定在等他。他不知道龔慧安已冋到台灣,更不知道她來到上海,如約來找他。
男人總是粗心。在當天他隻想到該打個電話,也許龔慧安的母親會告訴他龔慧安的消息。
“慧安沒有到上海去找你嗎?”那一頭傳來的是她母親震驚的聲音。
“她到了上海?”
“應該今天中午就到了呀,我送她上的飛機,不會錯的。”
“她住哪個酒店?”
“不,她沒有先訂飯店,她說要去找你……”
“我知道了。”
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己經悄悄地發生。稍後,他聽到房子陰暗的角落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循著那個聲音走過去,有一個人正瑟縮在牆角哭得很傷心。
張靜擰開了燈。
“你怎麼還在這裏?”
哭紅了眼睛的人是張因因,她已經在這個牆角蜷伏一下午了,她想了很多很多。到了黃昏時候,她己肯定自己是萬惡不赦的了。
“我……我……”張因因哽咽著,未語淚先流。
“有話慢慢說,站起來吧。”
她聽到他以焦急的語氣在找剛剛來的女人,知道這件事瞞不了太久。張因因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張靜。
“她來找過我?現在她去哪裏了呢?”
張因因使勁搖頭。
“你對她說了什麼?”
張靜己從這個小女孩驚恐畏縮的神情上意識到情況不妙。他情急之下扳住她的肩搖她,“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為什麼不把她留下來呢?”
張因因更是哭得涕淚縱橫了。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下了命令。
到哪裏去找她呢?他坐下來,打遍所有國際級酒店的電話,確定她根本沒搬進酒店裏。然後,他想到了機場。穿上外套,匆匆從抽屜裏拿出去年到上海前即買好的禮物,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出房子。
是的,以龔慧安的個性,她一定會趕到機場,企圖搭最近的班機離開,希望還來得及。“師傅,到虹橋機場,越快越好!”他出門攔了一輛出租汽車,氣急敗壞地吩咐。
“趕飛機?”司機對他笑笑。這一塊土地上的人們最大的問題——或者是全中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追根究底,他們幾乎都難以明白自己是否觸犯隱私權。
從他的住處到虹橋,再快也要半個鍾頭。每一分鍾都像一把刀,一片一片割下他的肉,想將他淩遲處死。但就在這等待的時光中,他也明白他對她的愛:盡管多年來聚少離多,盡管相見時有爭執也有怨懟,他的心仍為她劇烈地跳動,隻能為她跳得那麼鮮活急迫。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天外來的響聲。
“那是什麼?”他馬上聯想到不樣的事情,“那是什麼?”
“打雷呀,同誌。”司機慢條斯理地說,“您沒聽到打雷嗎?”
“隻是打雷?”
“不,不久一定還有一陣暴雨。我今早聽過氣象報告,說是會變天的。”
傾盆大雨在此刻嘩啦嘩啦降下來,迅速打濕了這個城市,天幕就在一瞬間黯淡了。雨聲如擊鼓,打在鐵皮車頂上。
“下這種雨,路恐怕更堵得凶。”司機說。
他把錦盒緊緊握在手裏。希望來得及,希望來得及。他真希望,她真能與他心有靈犀,知道他在喚她。
不要她走,他要永永遠遠把她留下來。 再容許任何理由把她帶走。
在蒼茫的夜色中跳下出租汽車。廣播正一再重述飛機因暴雨取消航程的消息。魚貫而行的旅客走出候機室到了機場大廳,人人帶著憂容詛咒這該死的天氣。
他在人群中反方向穿梭。“喂,飛機不飛了,你別往裏頭走啊。”有人揪住他,是個穿製服的年輕人。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她削瘦的身影,孤獨地走了出來。張靜費力掙開,“我找人!”然後奔向他日思夜夢的女子。
“是我!”
龔慧安愣愣地站著,看他狂奔過來,將自己緊緊緊緊地擁抱,在眾目睽睽之下。
她想掙脫。她當然還記得他的房子裏有個自稱他愛人的女子。“我不知道你剛剛聽到了什麼話,可是我敢以性命保證,那——定是誤會,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被他的手臂圈住,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怎能不相信他?一刹那間龔慧安也軟化了,千裏迢迢來找他,不是要來相信他的嗎?“一切誤會,稍後再解釋,”他從口袋裏掏出他的錦盒,笨拙地從那個小巧的錦盒中取出那枚準備了一年的戒指,強硬地套在她的中指上,“請你相信我的心,這些年來老天爺也許做錯了很多事,我也做錯了不少事,但我愛你,從來沒有變過。”在他的懷裏非常非常的溫暖。她聽到他的話後已不打算再堅持什麼或計較什麼。這一刻便是最真實的,不是嗎?
她依偎他依偎了很久,直到她發現周遭至少有一千隻眼睛盯著他們看。
有個孩子且以尖聲大叫問他的母親:“他們在拍戲嗎?”
龔慧安紅著臉,與張靜相視而笑,下一步他們要共同麵對的,是如何泰然自若地“殺”出重圍……
無論如何,她也明白一件事:她不願意再離開他了。他們的愛情已經足夠強大,可以抵擋一切誤會、挫折甚至天災地難。
她不願意離開他。她的指尖顫抖著套上戒指。
眾人靜肅,因為她正以舌在他的唇間,索求一個最燙熱的吻。
他們終於在一起,成為一對夫妻,一對吵吵鬧鬧又恩恩愛愛的夫妻。吵得很激烈,和好得很徹底,是佳偶又是怨偶。
兩人漸漸老去之後,變得沒那麼尖銳了。有事,好商量。
不過那又是許多遍體鱗傷的爭吵後才得出的和平過程,結婚三年後,龔慧安成為一個倔強小女孩的媽媽。
張靜看著她喂孩子的樣子,隻覺得那是他生命中最美的風景,雖然,他們還是會為孩子的教育方式而吵架。他生命中的波瀾平靜了,但有時候,他好想念那個年輕時心中的痛處,她不講理,驕縱而野蠻,那似乎不是他現在的枕邊人,是另一個人。過去的,總是值得留戀的。當你逐漸變成圓形時,你反而會懷念生命中曾有過的棱角。是的,就是這樣,人都在變,這個愛情故事在他們都還有一口氣時,並未真正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