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渴望見她。
這個念頭使張靜難以入眠。
對她的想念是一匙一匙累積的,現在已經溢滿了心中的瓶子。人在國外,特別孤單,尤其在這種霪雨連綿的夜裏,他的瓶子打翻了,流了滿地。
她過得如何呢?一個人?還是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她還那麼任性嗎?嘴角是否仍帶著驕傲的微笑?她能應付所有的風浪嗎?
每一刻他都在想著她。
當思念孳生而不能以理性製止時,如萬蟲鑽心。
張靜決定出去慢跑。“也許運動運動會好吧。”他對自己說。撐著傘在深夜的巷內中慢跑,轉了幾個彎,不知不覺跑到一家國際飯店前。
“發個傳真給她吧!”
有個聲音如此命令他,“丟掉你的麵子問題,或許你才看得見自己的心事。”
於是他給她發了一份傳真:
“慧安:
記得6月6日之約嗎,這個約定應該還有效吧?
日落之前我都在明治神宮前等你。
張靜”寫完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誠意不夠,不足以說服一個女人來看他。他有點擔心。
“寫好了嗎,先生?”彬彬有禮的職員在詢問他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嗯,等等。”
他飛快地在末尾加上一行字:PS,Iloveyou!
兩頰酣熱了起來,趕緊遞了出去。
“是給女朋友的嗎?”日本人和他抬杠,“真是幸福啊!”
IloveYou——全世界共通的語言。日本人的英文再爛都看得懂。張靜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回宿舍後他終於睡著了。不過,夢中的他非常緊張。好像回到了念小學的時期,麵對一張默書的考卷,怎麼樣也寫下出來。
第二天清晨便醒了。例行上課,不曾認真聽,魂都在九霄雲外,食也不知味。
“她會來嗎?”他一直想著同樣的問題。
6月6日午夜零對,他開始近乎歇斯底裏地告訴自己:“如果她不來,不要灰心,不要在乎,日子還是得過下去,漂亮的日本女孩其實到處都是(唉,到處都是又怎樣呢?),也許會在明治神宮前等到一個鬆田聖子或淺野優子、吉永小百合那種類型的也可以……”到外麵的便利商店買了一瓶清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他才真正入睡。
6月6日,最長的一日。
眼看天色暗了下來,遊人們己逐漸散去,隻剩他一個人,呆呆地撐著一把傘,而雨越下越大,單薄的傘擋不住四麵八方打進來的雨絲。
“算了,算了。”他不斷告訴自己,“她不會來了,她或許買不到機票,或許趕不上飛機……”5點29分。
他要自己再等5分鍾。
大雨己滂沱,他全身濕透,忍不住發抖。
“為什麼我要在這裏扮演一個文藝劇的男主角呢?”他開始埋怨自己,“那不適合我,唉,我實在不應該犧牲自己來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越發抱怨自己的無辜與無聊。
就在天邊一聲響雷陡然降下來的那一刹那,他心裏的冰全部融解。
“張靜!”
暮色中的遠方走來一個瘦伶伶的身影。“不就是她嗎?不就是龔慧安嗎?”是的,她用一種興奮而焦急的語氣喊他。
她沒有帶傘。
他急忙衝向前去,把她緊緊抱了起來。
在他冰冷的手碰觸到她冰冷的身體時,莫名的幸福感使他像觸電了一樣,每一根血脈都自在地散發著暖意。
感覺她隻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失落了很久,又找回來了。他找得好苦好苦。
他是她最重要的寶貝!龔慧安倚著他的胸膛這麼想。他不知道她費了多少力氣找來!她推掉多少既定的重要會談,不惜冒爽約無信的危險,隻為赴他的約。
雨把他們淋得濕透。他們已情不自禁地在雨中擁吻。
“我感覺我像一個萬裏尋夫的孟薑女。”在暖暖的居酒屋中,她喝了大口的清酒。
“別詛咒我。”他打了一個噴嚏,鐵定感冒了。
“沒有想到你會發那個傳真給我,我很意外,真的很意外。我想,這麼久沒聯絡,你一定忘記我了。”“怎麼會忘記你?”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口。男人說這樣的話未免有些輕薄吧?太文藝腔的話他從不肯正經出口。
“你有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
“沒有,-直沒有。”她淺淺笑著。
確實沒有。6月6日對她而言已是一個鬧鍾。她隻是與他失去聯絡而已,否則她老早就想打電話給他,她要見他,要訴這一年的苦,也要說這一年的愛。
再怎麼忙碌她也沒有辦法忘記這一天。
龔慧安沒有告訴他,她從一個星期前已經開始吃安眠藥入睡,因為她害怕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她見不到他。
見不到他,未來變得冗長,無希望也無意義,她隻是一具忙碌的行屍走肉而已。
她忽而感覺到,他給她的愛是活水。沒有這樣的活水,她無法健康生存,終究會像一株缺乏滋潤而幹燥的植物。
“明天想到哪裏玩?”他問。
“跟你在一起。”她答非所問。
“總該……找個事做吧……”到底她遠來是客,張靜覺得自己有擔當招待之職的義務。
“反正我隻要跟你在一起,去哪裏都可以。”她撒嬌地說。
回到他的住處,她將發髻放下來,長發己及腰,像飛瀉的瀑布。很美,像《聊齋誌異》裏的女鬼。
近一年,她更美了。變成一個成熟嫵媚的女人,舉手投足間有難以抗拒的磁力在吸引他。
“你知道,你一直是我最愛的人,”她又哭又笑,“你很壞,所以我一直想把你徹底抹掉,徹徹底底地除去,可是我做不到,不知道為什麼,越想把你除掉,愛你越深。”
“那就不要白費力氣吧。聽我的,乖乖跟著我。”他撫著她的頭,“寶貝,我也愛你。”那是乞求,也是命令,帶有十分濃厚的大男人主義色彩。
這一刻她欣然接受。
這一年,為接手父親的遺業,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在工作上,有太多企業運作規則等待她熟悉,所以在感情生活中,她是一片空白,如他一樣。
“你可知道,去年那件事——那個小女孩在半夜打電話來的事,根本就是一個誤會……”
“不用解釋了。”她用嘴堵住他的口。他們之間的誤會本來就太多太多。如果每一件都要解釋,非得談個幾天幾夜。
因為他是個吸引人的男人,她也是個吸引人的女人。女人愛他,男人愛她,都天經地義。也因為他們都自私、自利,有太多自尊,且很少自責。
那一夜張靜還是沒有睡著。抱著她的感覺真好,即使在激情過後,他仍舍不得睡著。她也是,生怕稍一不小心,美好的時光就會流逝。怕他在一眨眼間就在身旁消失!多麼難得的相聚機會,好像是跟上帝借的時間。
在他身旁,她感覺自己其實非常柔軟,非常需要愛。
他的傳真信中那一句PS,I love you!把她心中所儲存的、對他所有的愛全部提了出來。於是她千裏迢迢來倚靠。
隔天的夜晚,他訂好到箱根去的火車票及旅館,還有專為新婚夫婦做的蜜月懷石料理。因為精疲力竭的緣故,在火車上,他們相倚睡著了,以致坐過了站,來回折騰了不少時間。
在那趟旅行中,龔慧安發現,原來她不願意嚐試的生魚片,竟是人間美味。
他們像一對標準的新婚夫妻,除了偶爾到海邊走走或泡泡有藥浴作用的溫泉外,就是相擁在房間裏磨蹭時光。除了相愛,什麼事都不要做的日子真好。
可是,畢竟要回到現實。她不能放著偌大的產業不管,他也不能繼續荒廢他的研究課程。送她到機場時,他心中萬分舍不得,隻是沒有形諸言表。
“等我,好嗎?”
在放開她的手的那一刻,他輕聲對她這樣說。
她淺淺地笑著,笑得很甜,很有自信,好像又變回昔口的少女,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牛憂愁。讓他想起第一次在女生宿舍門口看見她的樣子。至今,那仍是一種震撼:天底下怎會有她這麼一個女子?
現在想起來,才知道當日是一見鍾情。在刹那間的心驚相遇之後,愛情的路便有了明確的指向。能感覺深愛彼此的兩個人,在相識之初,必巳莫名其妙的目成心許。
是屬於他的。找了那麼久,原來原來,她就在那裏。
無法抗拒的第六感。因緣結在心中,或許根在前世。
她的感覺和他一樣。
從見他第一眼開始,她心中的河流全以他為流向。驕傲、自尊、嫉妒、偏見、煩厭是一道又一道的閘門,曾企圖阻斷他們之間的通道。
與曰俱增的愛衝破了這些關卡。
而龔慧安與張靜都在年歲成長之中逐漸明白,愛不是那麼簡單。
十八
她以無比的耐心等待他回來。這半年,相思之苦難捱。
龔慧安甚且為可能的婚事以纖細的女兒心布置一個新家。全部采取她最喜愛的粉橘色係,每一磚一瓦她都費了心機。隻為了等他住進來,共享一屋子的甜蜜。
房子蓋在多霧的山頭,平時煙雨縹渺,但在晴空麗日之下,則可俯瞰台北市的煙塵市區,另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得意。
龔慧安把所有的休閑時間都花在整頓這座別墅上。她己將所有對未來人生的夢想都放下去。她需要一座愛情的城堡。
“不要再為錯綜糾葛的愛情關係費心了!”她不斷叮嚀著自己。希望張靜也如此想。太多誤會占據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的愛情,原本觸手可及的幸福,一而再、再而三地成為夢幻泡影。
“我的女兒變了。”她的母親己經很明顯地看出她的心思,“你長大了。”她感覺她將由一個任性驕縱的大女孩變成一個知足常樂的小婦人。她一向無法掌握自己女兒的心意,除了這一次以外。
龔慧安全心充滿期待。仿佛熬過冰雪嚴冬的一棵樹,已看見春天雪融。
“我於4月23日返國,
如果一下飛機就能看到你,
那將是我回國最好的第一印象。
張靜”
寥寥數語,傳達他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她把短箋捧在胸前,那薄薄的一張紙貼住她急促的心跳。她的淚水不爭氣地從兩頰落下來,沾濕了衣襟。
這麼久的等待,不是隻為了聽他這麼一句看似平淡的話嗎?
平時他並不常寫信給她。那是他的方式,有點冷漠,有點霸道,相識多年,她己習慣。到了今天,他們之間的波波折折,真能如煙靄盡散嗎?“慧安,為什麼哭?”
龔太太己在她身後站了很久。
“沒什麼?”
“公司出了什麼大問題了嗎?”龔太太問。她的女兒己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在接二連三的考驗後,龔慧安一直表現得沉穩冷靜,舉止中有超乎她年齡的成熟。
“不是,你別瞎猜。”她用衣角拭去逗留在臉上的晶瑩淚光,回眸給母親一個微笑。
龔太太懂了。因為龔慧安的臉龐上並沒有憂愁。她微笑的嘴看來如此甜蜜。
“他要冋來了嗎?”
“你怎麼知道?”
龔慧安震驚極了,她的母親怎麼會知道?平常,她從來不跟母親談感情問題的呀。
龔太太沒有回答,轉身整理——盆枯掉的天竺葵。看龔慧安的神情,她就明白一切,從來隻有那個人能使自己女兒的眼那麼明亮,也隻有他,能使一向倔強的龔慧安臉色如灰,仿佛麵臨了世界末日!
她看在眼裏。那個人是她寶貝女兒的唯一克星,隻有他能填滿她的愛情世界,但他也可以毀了她。無論龔慧安如何故意以冷靜的外表掩飾她愛他,任何人還是可以看出她對他的在乎。
4月23H,清晨,龔慧安一早就坐在梳妝台前發呆。換了幾套衣服,都不滿意,直到司機在下頭喊:
“小姐,路上容易塞車,現在再不走,來不及了!”她才匆匆下了樓。
真見到他時,不免有久別重逢那一點欲迎還怯的尷尬吧?龔慧安兩眼望在窗外飛逝的景物,看見的卻全是張靜。她的眼前仿佛有一支筆,細細勾描著張靜的眉和眼,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們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爭吵……
他不是對她最好的男人,卻是她記得最深、永遠不能忘記的人。她期待他能對她溫柔一點,盡管不可能……他曾是傷她最深的人,縱使在他們最如膠似漆的時候,他仍不忘給她大大小小的傷害,和他在一起的口子,時晴時雨,無法控製,飄飄蕩蕩,毫無安全感……距離遠隔時反而安全……但她還是寧願見到他,寧願張開雙臂擁抱他,寧願倚恃他有力的肩膀——相識多年,分分合合多年,她還是被這樣矛盾的愛衝昏頭?
“是愛?還是貪婪?”
她的心情愉悅,但腦子裏一片昏亂……就在她理不出思緒的時候,“砰”的一聲巨響,她感到天旋地轉,整個人重重地震了一下,仿佛四麵的空間都向她靠攏,把她擠壓得透不過氣來……然後,她失去了知覺——
“張靜,張靜……”
置身在黑暗中,仿佛在陽光永遠照不進來的水域裏,身子輕如蜉蝣,完全不聽指揮,她忘記了一切,隻知道自己必須掙紮,掙紮,為了見他——
怎麼會這樣呢?她呻吟著,但幽邃的空間中無人回答。
“我要見他——”
現實世界的她微弱地吐出一句話。
“慧安、慧安,醒了嗎?”坐在床畔的是她焦急的母親。
“我……我要接他。”
龔慧安近乎無意識地重複同樣的話語。她睜開眼,己是第三天的夜晚,在四周死白的醫院裏,隻有母親和她。
她想坐起身來,卻被許許多多插在身上的管線牽住,渾身疼痛,難以忍受。
“張靜呢?”她問母親。“你是去機場接他的嗎?”龔太太歎了一口氣,“唉,孩子,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受這麼多的苦……”
“我怎麼了?”
龔慧安摸摸自己一片熱辣的右臉。她摸到了一層厚厚的紗布。“你多歇會兒,慧安,醫生說你冇腦震蕩現象——躺著,不要亂動。”
龔慧安顧不得自己的痛,焦急地嚷著:“那張靜呢,張靜呢?”
龔太太又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想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慧安,等你好了,我們可以透過很多渠道找他——”
她十分絕望。為什麼命運故意這樣捉弄她呢?她沒有時間想太多,又昏昏沉沉地陷入黑暗的世界。
張靜在機場等了三個小時,不知怎麼,他隻感覺胸口越來越緊悶,脾氣也越來越焦躁。龔慧安曾回信,一定會來接他——那封信還在他的公事包甩。她忘了嗎?還是故意整他?還是……
他等得不耐煩,隻好撚熄最後一根煙,自己提了行囊回公司報到。
等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尤其當你在等最心愛的人的時候。秒針每向前移動一格,都像抽油井以巨大的探索管往心髒裏挖一樣。那種痛苦隻要等過愛人的人都曉得,萬一等待落空,那種感覺,比世界末日即將到來還糟。
他該不該先打電話給龔慧安呢?
盡管身體上十分疲倦,這個問題卻使他難以合眼休息。打電話本身是一件很簡單的事,隻消以手指輕輕按下幾個號碼,但他擔心的卻是背後那一團龐大的黑影:他和她的感情是不是又有了變數?他仍是一個大男人,無法忍受驟然被拒絕的難堪。在那簡短的信中,他己明白表示他要回來,且希望第一眼看到她,她為什麼不見人影?
張靜還是撥了電話。
刺耳的聲音一聲接一聲響起,沒有人接。他不知道,當晚龔家所有的人都在醫院,而龔慧安必須勇敢地度過她生命中艱難的一夜。
“算了,算了。”
等不到人的滋味很難受,他像一盆熱炭,忽而被潑下了一大盆冷水,火熄了,然後就是鑽心鑽肺的冷。
公司給他一個任務,到上海。那邊台資日多,糾紛也不斷,以法為務的人也須順應潮流去開疆拓土。
他同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得動身。
龔慧安一直在跟圍繞她的許多黑影掙紮,在冗長的昏睡中,她自顧不暇,怎麼知道他正焦急地喚她呢?
到了第五天,她的意識才稍稍清醒了。她已領悟一件事: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見他!她的右臉因車禍血肉模糊,一定得進行整形手術。
“是不是要我幫你找到張靜,叫他來看你?”她的母親問。
龔慧安隻是一味地搖頭、又搖頭,不假思索地否決了一切。她仍是一個很驕傲的女人,在所愛的人麵前,她必須維護自己的美麗和自尊。寧可受等待的煎熬,絕不示弱。
“孩子,你何苦呢?”
“我不要見他。”她氣息微弱地說。
“那也得告訴他一聲吧。他回來見不到你,也一定很著急。”
龔慧安沒有回答,她已不知自己該怎麼辦,該怎麼應付愛情中的變局。
她的母親悄悄打了電話。在張靜離台的前一天找到他,告訴他事情的經過。
張靜正在會議中。聽到了這消息後,原本還想回座將會開完,但一坐回他的位子上,頓時眼冒金星,臉色越來越慘白,他的手甚至翻不動一頁文件。
“張律師,你怎麼了?”在座的每個人都明白,他十分不舒服。
“我……我先告辭。”
他攔車直奔醫院,下車又一路狂奔到龔慧安的病床之前。龔慧安原本在昏昏昧昧的睡眠中,聽到那快速的腳步聲,隨即驚醒過來。
她知道是他來了。一定是他,該怎麼麵對他呢?龔慧安摸摸自己的臉龐:還好,還有重重紗布將她醜陋的傷口遮住,不會讓他看見。
然後,他握住她的手了。一股暖熱從他的手指傳來,她的指尖如春雪欲融,卻說不出話來。
“不是……我爽約……我……”
“我知道。”他盡量以最平靜的口吻對她說話,“我沒有怪你。”
她將他的手掌放自己的嘴唇上,感覺他的皮膚與他的溫度。她看不見他。她的唇是整張臉上目前還能見天日的地方。
他告訴她,原本第二天就得到上海赴任。她聽見他的聲音,還有窗外初夏的蟬噪,它們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令人舒暢的小夜曲。“我留下來陪你。”
他為她更改了計劃?她的心一緊,滾燙的淚水沿著兩頰的弧線緩緩滑落。他肯為她改變——這幾乎是空前未有的事情,她沒想到他如此在乎她。他也看不見她的眼淚。
“我要天天陪著你,”他溫柔地說,“看你一天比一天健康起來。我發誓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不,不要。”
她在三秒鍾內做了決定,並以她最大的音量放送這個決定。
“為什麼?”他不解。
她最害怕的其實是:他若長期在病榻前陪伴她,便會對她逐漸失去耐性。他也會看見她被損毀的臉龐,忘掉她的美麗。她當然感謝他表現的愛心與責任感,但她絕不要他們之間的愛變成了責任感,否則,她在此之前為愛情所吃的苦與所受的罪全都白費。“你還是應該走你自己的路,把我的時間……留給我……”她說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要自己麵對……你不用……擔心。”
“龔慧安表現得很勇敢,因為她必須隱藏真正的心事。”
“……不願……耽誤……你。”她說。
“你同我還這麼生分嗎?”他有些不高興,“我是真心要照顧你……我……虧欠你許多。”
虧久?她愣住了。張靜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出這兩個字來。一直到說出來,他才明白原來自己的心中深藏著一種罪惡感過去,他確實未曾對她盡心盡力,他為照顧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尊嚴、自己的未來、自己的欲望,寧願犧牲他們的愛情。他的確沒有好好待她。
總是要到兩情難舍時,才明白過去的日子沒有好好珍惜;在麵臨“失去”的威脅時,才領悟過去原來擁有多少閃閃發光的寶藏。
“不要說虧欠,”她冷靜地、慢條斯理地安慰起他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永遠是我心裏最好的記憶。你沒有虧待我什麼,再這麼說我也覺得虧欠你了。”
“你真的不要我陪你?”
“真的不要。”她再一次堅決地說,“我要自己好起來,再回到你身邊。明年,6月6日,我一定會找到你。你還是走你的路吧,我會跟上,一定會跟上。”
“我……”
她的語氣雖然微弱,但十分堅決,使他無言以對。
“隻要記得,我愛你。”
乍止的蟬聲忽而又響起。她的心中溢滿了幸福感——在這個分明麵臨人生重大不幸的時候。
十九
“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麥醫生輕輕拍她的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皮微微顫抖著,遲疑了幾秒鍾,才睜開眼來。
“有些腫。”她說出了對自己的第一句觀感。
“別擔心,過一個星期就消退了。”麥醫生和藹地笑著,“對你的新麵孔不滿意嗎?”
新麵孔?不,這還是我的舊麵孔,是原來上帝賜給我的那張舊麵孔:“你該為我重塑一張。”她打從心底開心地笑著。感謝主,感謝麥醫生,感謝一切!她又拾回了自己原來的臉龐。近十個月來,近十次的手術將她折磨得苦不堪言,有幾度她甚至告訴自己:放棄算了,那些痛曾使她徹夜難眠——如果不是為了那個6月6日的約定,她可能挨不過。
“沒有能力為你重塑一張,”麥醫生打量著鏡子中的龔慧安,“上帝已給你一張傑作,東方寶貝。”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她站起身來,抱住麥醫生,“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唉,東方寶貝,”麥醫生仍保持他一貫的笑容,但也提出他的警告,“再美麗的臉孔也終會老去,用任何整形手術也挽不回來,活下去還要靠別的東西。”
“靠什麼?”她眨眨眼,對麥醫生撒嬌。
“靠智慧、寬容與諒解。”
“阿門,你簡直是上帝。”近10個月來,麥醫生除擔任她的主治大夫之外,還負責為她做心理建設。
“孩子,你天賦的美好是你比別人幸運的地方,卻也是你比別人不幸的地方。你的聰明使你事事能迎刃而解,但也使你銳利得像一把會傷人的刀子;你的美麗使你為人所愛,卻也使你自戀甚深,不去思索如何愛人;你的財富使你如天之驕女,卻也使你不懂樸實年華另有樂趣。”
“別再指責我了。”龔慧安還沒聽完麥醫生的分析,即不斷搖頭、掩麵歎息,“醫生,你難道覺得我受的懲罰還不夠嗎?我受的折磨還少嗎?”
“孩子,”麥醫生像慈父一樣撫摸她的頭發,“這麼多天,我聽你說出你所有的故事,我覺得我必須給你一些建議,如此而已。我知道你如今受的折磨己經不少,但人總是很健忘的——等你出了院,你還是一樣年輕、一樣美麗、一樣聰明、一樣有一筆財富,難保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龔慧安沉默了。的確,這幾個月以來,顏麵的傷痛和渴望重見天日的焦慮使她的心中充滿掙紮,但孤獨的日子也讓她重新思索過去所犯的錯誤。此刻她的心其實充滿著感恩,她的傷何嚐不是一個試煉?天替她把心挖得更大更廣。
“醫生,謝謝你。”現在她誠心誠意地說,“我真是舍不得離開你,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
“你這個小壞蛋,盡說些違心之論,你忍過這些酷刑,不是為了去見你的愛人嗎?”
“唉,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等我呢?”她說出心中疑慮。
“他不是每個月都寫情書來給你嗎?”
“醫生,那不是情書,”她噘著嘴角糾正,“裏麵全不談情——他甚至不在任何一封信上說,我愛你,隻會問我的健康問題和飲食問題,寥寥數語,好像再多寫幾句話就浪費他太多時間了。”
“那不是愛嗎?傻瓜!在表達愛意的所有語句中,“我愛你”是最貧乏無內容的一句,也是最不負責任的一句,處處說我愛你的愛情,最容易像酒精一樣揮發掉!”麥醫生說。
龔慧安會意地笑了。
也許她的擔心是多餘的,但身在愛的雲霧中的人,很少能真正放心。尤其,張靜與她之間,曾有許多第三者。
“孩子,真正愛一個人,首先必須相信他。”
“如果他前科累累呢?”她笑問。
“還是要相信他。”醫生說,“捫心自問,我們的過去誰無罪?會犯罪的是人,能原諒的是神。孩子,你對他不曾有愧於心嗎?”“確實……曾經有……”她心虛地回應。
“你希不希望他翻舊賬?”
“當然不希望。”
“你希不希望他原諒你?”
“希望。”
“那就好了,要以己度人。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的安適著想。要兩個人能平安過日子。”龔慧安一邊說話一邊凝視鏡中的自己。她終於如往昔一樣,擁有一張美麗的瓜子臉,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靈巧的鼻子和一張有漂亮弧線的嘴。可是這個“終於”是得來不易的。她已從中悟得,掙紮的含義、珍惜的理由和希望的價值。她也明白,自己要的是平平安安的愛情。
不許再無事起波瀾了。
人生哪能花太多時光在愛中錯身?相愛的人哪堪一而再、再而三任彼此像斷了線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