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來嗎(2 / 3)

她的臉色變為憤恨和敵視,崩緊了嘴唇。林皕雙是怎樣一個惡劣的人?他可以隨意惡意傷毀一個人,做出讓她害怕的事情。黑社會聽起來可怕,卻是碰不上的,而林皕雙就在我們中間。不論他是否說了雪朋的壞話,她都不敢對證的。此刻,她窘迫了,麵露畏懼。我站了起來,繞著她轉了半圈,在土和草的地上揮揮胳膊踢踢腿,骨節咯吧吧地響。隨便看了她一眼,她的臉紅了,紅到耳根上。這兒連個鳥兒也不飛過來,她害怕了。

我又重新坐下來,我是不會傷害她的,絕對不會。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她:“你說,我真的是很怪異嗎?”

“不,我不這樣看。”我們之間不再緊張,互相並沒有惡意。她說:“隻是你的處事方式與別人不同,你的思想和觀念也與別人有所不同,不過……”

“咳!我是這樣一個人,再沒有什麼比奮勇衝鋒,比戰死沙場的精神更叫人信服了,我崇拜趙雲,英勇強烈,百戰百勝,三國演義你看過嗎?一個叫甘寧的你知道嗎?不知道,好,我告訴你,孫權兵敗逍遙津的時候,淩統要率三千士兵與曹軍對戰,結果無功而回,而甘寧隻要一百精騎兵,要去偷襲曹營,出發前,他舉起酒杯說:‘今夜我們去劫曹營,兄弟們喝了這碗酒,勇往直前!’大家麵麵相覷,有兩個軍士說:‘曹軍百萬之眾,我們區區百人,何以為戰呀,望將軍三思啊!’甘寧說:‘大丈夫報效國家,當以馬革裹屍,戰死沙場為榮,臨陣退縮,豈是我輩所為,國難當頭,士當萬死不辭,勇往直前!’一席話說地將士們熱血沸騰,深夜出營殺向曹軍,殺了個蕩氣回腸,一百精騎兵不折一人一騎勝利返回……”

我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在竊笑,笑我的癡呆和愚蠢。這種不懷好意的竊笑,極有可能是她在婦女圈裏染上的,令人反感!發現我的目光正狠狠地盯著她,才不得不強裝做嚴肅恭聽。但因為她的竊笑,我說不下去了。

她的音容笑貌,變得離我相去甚遠,她的竊笑,終於讓我懂得了彼此之間有天壤之別,永遠沒有共同語言……

我以沉默相持下去。天色不早了,她告辭先回去。望著她走去的背影,我的心裏像枯灰一樣漠然冷落。

我被人割了一刀,被人丟了一醜,被人摸了一把!被人遊戲了、取笑了、玩弄了一次!她的背影消失,我在冷枯的漠然之中,非常明白地認識了這些。高傲的自尊、完整的自我被擊碎了,一尊巍峨的雕像垮塌了,花崗石變成了泥土塊,被雨水一澆,被棒子一砸,垮塌在地散了架,成為一灘沒用的土坷垃。

完了,完蛋了!我堆不起來,豎不起來了。垃圾工人用麻袋把土坷垃裝起來,整整一麻袋,紮上口,拍拍敲敲,它又成了一個整體。

這個垃圾工人是我,這一麻袋土塊也是我。到天黑的時候,我終於不再傻坐在水泥台上,站了起來,往學校回去。這時候我的靈魂不過是個垃圾工人,我的身體不過是一麻袋土塊,雕塑大師和他的花崗岩神品不複存在了。

我從沒有在辱沒麵前屈服過,從小到大一直沒有。夥伴、長輩、老師、路人、氓流、權威……到今天,我接觸過上千個人,這上千人每一個都想辱沒我,但是沒有一個得逞。怎的到了今天,被一個糟糕的女流成功了,我失敗了,敗得好慘烈!我幾乎想趴在地上大聲痛哭!

我不知道晚飯是怎麼咽下肚子去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勞勞誌的女友偎依在他身旁說著悄悄話,這個當初的“鬧劇魔王”現在正和女友過著幸福的小日子。他們被我的樣子吸引住了,那竊竊私語一定是在說我。果然,勞勞誌故意朗誦起一首詩來:

“人生是多麼酸苦,啊!我活得,是那麼累,那麼累,那麼累……”

我在一雙雙眼睛的監視下,像個木製傀儡人,搖晃著走出門去。

我躲在黑暗的停車棚裏,想事情。一尊完美莊嚴的雕塑被擊潰了,多少年來的心血凝鑄而成,竟不慎被一個庸俗女人跌碎了。光陰、青春、年華,都虛度了,怎麼辦?就這麼完了嗎?就這麼潰不成形地過下去嗎?回到教室上課去,讓人家看見我貝安瑟從此變成了一團亂泥?……不能!決不能!潰敗沒有一點價值,我一定要重新建築。潰敗的打擊很嚴重,也幸虧這番打擊,才使我認識到從前的雕像其實不中用,其實是土塊做成的,隻在表麵上掩飾著花崗岩的花紋,其實外強中幹,不堪一擊。我決心重築一尊真正的雕塑!從現在開始!這樣的話……但是呀,別人不懂得這份決心,雪朋和英閣就不知道,她們會講給別人聽聽,隻說是很好玩……萬一學校知道了這件事,追查起來,那如何是好?到時候每個人都來問問我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該怎麼辦?哎呀!那樣可苦……每個人都來土塊上踩一腳!

所以,我要找到雪朋和英閣,要她們發誓,對任何人都不要講述這件事!因為,目睹我難堪的人隻有她兩個。

在前廳找到了雪朋,這一次,該是我挽回顏麵的機會,此後,我寧可再也不認識這個人,從印象中剔除。於是我嚴肅、謹慎、認真地對她說:“雪朋,故事宣布結束了,現在我要重築一噸雕像!大約需要七年的時間能夠完成,這七年裏,我將考取國際大學,完成最高學業,然後再用一年的實幹,就成功了。這七年之內,你必須對那個垮塌的雕像保守秘密,發誓不告訴任何人,你懂不懂?”

這義正辭嚴換來的,是她實在忍不住的竊笑,她笑著想要跑開,被我攔住了。她為什麼笑呢?她應該鄭重地應諾才是!她的輕笑使我憤怒了。

“你懂不懂!你要認真聽!如果你不答應,我就跟你過不去了!”

“什麼?”她不笑了,正色看著我:“你想威嚇我嗎?看,廳裏麵有人,多的是,我立即就對他們公開宣布!”說著,她轉身到牆邊開了一盞燈,又對幾個人喊了一聲。

啊?如此棘手的會晤?她的不屑一顧把我的思想全部打亂了。她毫不在乎,自管往樓裏走去。我急忙追上,現在我覺得軟弱無力,焦急地說:“雪朋!你不要說給別人聽啊,俺在求你了,行嗎?”

她把我拉到一邊,正色地說:“你放心就是了,我不會說的,英閣也決不會說的!隻是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怎麼有點擎不住?你要振作……”

“好了,還好!你答應了,什麼事也沒有了,再見!”我發覺有人注意我們了,便轉身就走。

啊!……啊!……啊也!還有什麼事比這樣更叫我羞慚!

丟死活人了!我抓住了頭發,在草叢裏打滾。

剛才我說了些什麼?……要造一噸雕像……考入國際大學……用七年時間……啊也,老天爺爺!您別看我!我現在渾身冒虛汗,羞慚得張大了嘴巴,緊閉上眼……俺在求你了……媽呀!我這是說了些什麼呀!真要命透了,那是瘋子才說的話……雕一噸花崗岩的塑像……啊……求你了,行嗎?……噢!我該把這張臉撕下來!摸摸臉上還長著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真丟死人了,怎麼還長了這些!還問人家……你懂不懂?……還裝出義正辭嚴的樣子,還拿目光逼視人家答應,說什麼……故事宣布結束了……嗷!還擔心學府要追查這件事……草叢裏或許有蟋蟀、有蚰蜒、有蚯蚓和壁虎,要是給它們看見,我真是沒臉沒皮地活著了。

可恥啊!我雙手抱頭,蒙住眼睛,鑽在草叢裏。這是夜晚,沒有人來公園。我一個人死靜死靜地呆著,生怕一伸腿、一轉身都會引起竊笑聲、嘲笑聲。這四麵八方都是一張張嘲笑的臉麵,就連天上眨眼的星星也是。隻要我在草叢中動一動,立刻就會被笑聲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