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家祭無忘告乃翁(3 / 3)

幽幽的菜油燈映照著張學良憂鬱的臉。於鳳至發現他早在光陰的磨勵中變得憔悴蒼老起來,當年風流倜儻的少帥,風華已然不再。特別是他烏黑的頭發,經過這幾年艱苦輾轉的熬煎,已經變得額頂光禿了。麵頰略顯黃瘦,牙齒也掉了幾顆,他那雙從前在夜間不掌燈也可以看軍用地圖的眼睛,如今即便在白天也要戴上老花眼鏡,才能讀書和寫字。歲月蹉跎留給他臉上的蒼老讓她感到心裏發酸。

“也許很快吧!”張學良坐在窗下認真地想著自己的前途,麵對於鳳至擔憂的目光,他故作輕鬆地笑笑,說:“蔣先生是怪我,當年西安兵諫時不給他留情麵。所以才讓我以這種方式向他懺悔。其實,如果蔣先生真有領袖的人格,就該明白我當年為什麼要兵諫?那完全是為著國人,為他這個領袖的聲望啊!不然,我為什麼從西安把他送回南京去?”

於鳳至默然。西安的往事已在她的腦海裏變成了一個可怕的記憶,現在她連想也不敢想。半晌,她木然地凝望著他,充滿希望地問道:“蔣先生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對你的可怕懲罰?”

“也許很快。現在他已經同意抗戰了,既然如此,那就說明他已經從原來的固執理念中發生了改變。”他對她悄悄說道:“如果蔣繼續幽禁我,那麼,就很難讓國人相信他是在真正抗戰了。因為有人會說:張漢卿是因為抗戰才失去自由的。既然你蔣某人真心主張抗戰,為什麼還要羈押著一個早在幾年前就力主抗戰的將領呢?所以共同抗日一開始,我就又有了用武之地了。”

於鳳至眼裏露出了淡淡的光亮。她相信他說的每句話,多年來她對他都充滿著崇拜。即便在他失去自由的日子裏,也從沒改變過對他的信仰。

但是她時常感覺到身體不太舒服,尤其是乳房總是隱隱作痛,讓她夜不能寐。修文的居住和醫療條件很差,張學良代她請求去美國就醫獲得批準。但是她又擔心張學良一個人在窮山惡水中,無人照顧,也會很快垮掉。這時的她迫切盼望趙四的到來。

4.舍子赴難動天地

1939年秋,陪伴張學良過囚禁生活的於鳳至患上了嚴重的乳腺癌,必須馬上出國就醫。張學良提出,希望趙四能夠前來接替陪伴,讓於鳳至盡快就醫。蔣介石擔心於鳳至會在美國鋪路,幫助張學良得到自由。所以他同意讓趙四前來,既收住張學良的心,又能多一個人質。蔣介石責成戴笠親去辦理,但戴笠卻不相信趙四會拋棄自由富貴的生活,前來坐監。他私下和特務們說:“趙四小姐怎麼會放棄奢華的生活來深山野林中陪監?張學良真是癡人說夢。”

當時趙一荻住在香港皇後大道。這是香港早年建成的馬路,位於堅尼地城卑路乍街與東灣仔跑馬地中間。是一處環境幽雅的地方。小小的屋舍白牆紅瓦,隻有兩層。屋前卻有個小小的院落,四周綠蔭環繞。雖處於喧囂的街市中間,卻有鬧中取靜之美。有了分別前張學良交付的財資,趙四和不滿十歲的兒子生活得頗為安逸。她年僅28歲,正是最美的年紀,年輕中透著一種逐漸成熟的美,更添優雅氣質。

1940年3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兩個陌生人突然前來拜訪,見麵就說:“趙小姐好,我們是戴老板派來找你的。”

趙四心下一驚,連忙問:“你們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漢卿他怎麼樣了?該不是他出事了吧?”

一個便衣特務坦然地說:“趙小姐不必緊張,您的住處也不是什麼難查的事。張先生沒事,但是他的夫人最近得了重病,她需要盡快到國外治病,所以蔣委員長希望你能前去照料張先生的起居。這是張先生的親筆書信,請您過目。”

趙一荻聽了姓何的一席話,心緒才穩定下來。同時,深深的思念又湧上心頭。溪口一別,據今已經三年有餘。張學良的行蹤一直十分詭秘。外界連蛛絲馬跡也休想獲悉。如今看到張學良那熟悉的筆跡,才放下了心。

張學良在信中告訴趙一荻:於鳳至染患乳疾已有兩年。期間曾數次到湖南、貴州等地求醫,然而收效甚微。最近一段時間,她的乳疾有轉重之勢。經他給宋美齡寫信求情,終於得到了蔣先生的首肯。蔣、宋同意於鳳至即日赴美國求醫。張學良在敘說別後相思之情後,又誠懇希望趙四能到他身邊來。最後,張學良特別叮囑趙一荻說:如若肯於前來,務請不要將閭琳帶到貴州,以免連累孩子。

看來所有一切都是真實的。趙一荻噙著眼淚,連聲問:“何先生,漢卿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四小姐,我隻能告訴你,他現在貴州境內。”姓何的特務對趙一荻的詢問感到意外,他避開正麵作答,吞吞吐吐地說:“至於他究竟在哪裏,相信四小姐隻要去貴陽,我們馬上就派人把你送去了。”

趙一荻從姓何的神色中隱隱感受到一種威脅。她知道現在的張漢卿,早已不是從前的張漢卿了。姓何的欲言又止,恰好說明張漢卿此時仍然沒有更多的自由。蔣介石之所以同意於鳳至去美國,又同意讓她前去照料,都是經過國民黨最高當局的首肯。姓何的特務充其量不過是個軍統中的走卒。她希望從對方嘴裏多了解一些有關張學良的情況,現在看來顯然極不可能。趙一荻想到這裏就不再追問了,她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將張學良的信看了又看。

“四小姐,我們馬上就要回去複命,”姓何的特務見趙一荻遲遲不肯表態,就說,“張漢卿先生的信已經寫明了他的意思,不知你到底去不去貴州?我們需要馬上回去,向戴老板報告。”

趙一荻抬起頭來。她十分清醒地知道,這次她如果前去貴州,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她在香港過著衣食不愁的生活,而且又有三哥全家對她的照顧,她可以無憂無慮。可是去貴州卻凶多吉少。自全國抗戰,政局始終動蕩不安,西北時時都有遭受日軍襲擊的危險。一旦去了貴州,和張學良在一起生活,就意味著她也同時失去了自由。趙一荻知道自己現在去貴州,絕不比當年到浙江的奉化。那時張學良尚未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在監管範圍內仍有他的活動空間。而今她從兩個來香港送信的特務言語神色中觀察,張學良現在的處境比在奉化雪竇山時不知艱難了幾倍。她如去陪伴張學良,首先需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她必須要在去貴州前就與相依為命的閭琳分手!這對趙一荻來說當然難以割舍。

姓何的特務發現趙一荻沉默無言。他有些發急了,說:“四小姐,當然,至於你是否肯去貴州,我們決不勉強,因為這是你們的事情。如你實在不想到貴州去,我們就馬上回去複命了!”

“不!”趙一荻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那是一個悲喜交集的夢。她喜的是,終於在三年的分離期盼中,得到了張學良的下落,而且又有個與他重逢的機會;她悲的是,自己將與心愛的兒子長期別離。她對張學良要她先將閭琳送往美國後才能去貴州的意見甚為理解。她知道張學良不希望一個剛剛10歲的孩子,從此跟著父母雙親失去了做人的自由!在姓何的特務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她肯定地說:“你可以回複戴先生,我要去貴州,我一定要去的!”

兩個特務感到非常意外,他們站起身,互看了一眼,停頓了幾秒,說:“四小姐,等您準備好了,可以跟我們聯係。我們會隨時來接您的。”

來客一走,趙四小姐就癱坐在椅子上,筋疲力盡。淘氣的閭琳從樓上跑下來,邊跑邊喊:“媽咪,媽咪,看我的小汽車!”

趙四一把抱住他,失聲痛哭。這麼小的孩子,既無能力獨立生活,也無親人在香港照顧,該怎麼辦呢?

閭琳似乎還不知道趙四的苦衷,睜著大眼睛問:“媽媽,你怎麼了?那些人欺負你了?”

趙四忍住眼淚,帶著笑容說:“好孩子,媽媽要送你去美國讀書。你能不能保證乖乖地聽話,不讓媽媽心疼?”

閭琳似乎還不知道自己將要和母親分離,大聲說:“我保證,我要去美國讀書!”

趙四帶著孩子秘密地前往美國,找到密友伊雅格。她之所以如此保密,是擔心孩子的行蹤一旦暴露,會遭到意外的加害。

托付容易別離難。當閭琳知道媽媽不會陪著自己在美國,而是要遠渡重洋、離他而去的時候,他突然就不顧一切地撲到媽媽的懷裏,緊緊抱住媽媽的腿不放,哭喊著:“我不在美國,我要跟媽媽走,媽媽去哪我去哪!”趙四看著已哭成淚人的愛子,肝腸寸斷,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她硬著心腸拉開閭琳抓著自己的手,捂著臉快步離去,身後閭琳的哭聲越來越大,趙四不敢回頭,她怕自己稍一遲疑便再無法離去。

趙四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優越的生活,舍離愛子,自投囚籠。為了照顧張學良,已經來到香港的趙四小姐把孩子托付給一位可信任的朋友,回到張學良身邊,以秘書的身份,盡夫人的責任,寸步不離張學良,陪伴他一起度過漫長的幽居歲月。

當殺人不眨眼的戴笠得知趙四小姐真的千裏迢迢來到貴州陪伴張學良時,也情不自禁地讚歎:“紅顏知己,張漢卿之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