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何當共剪西窗燭
趙四小姐的到來,宛如一道陽光,照亮了幽深的陽明洞,也令張學良沉鬱的心情豁然開朗。從此,在與世隔絕的漫長歲月裏,趙四小姐始終陪伴著張學良,憂患與共,相濡以沫。
為了照料好張學良的衣食起居,從小嬌生慣養的趙四小姐素麵布衣,成為地道的家庭主婦。她親自動手為張學良剪裁衣服,親自為張學良烹飪可口的飯菜。張學良有幾顆假牙,保養假牙要用一種細線繩,她就一根一根地用手撚成,然後打上蠟料備用。
在貴陽,為了打發漫長難挨的歲月,她還和張學良一起在房前開辟了一塊菜地,每天與張學良在菜地裏勞動,自己種菜自己吃。她還喂雞、養兔、放鴨,過起了地地道道的農家生活。
張學良要打網球、排球,趙四小姐就陪著打網球、排球;張學良愛下圍棋,趙四小姐就陪下圍棋;張學良喜歡打獵、釣魚,趙四小姐就跟著學打獵、學釣魚。趙一荻知道每天她隻有上午9點至10點這一小時的時間,才可以到洞外與張學良打網球。每到這個時間,她和他都格外珍惜。她不僅可以利用這一時間鍛煉身體,也可以通過與漢卿打球,尋找回當年在北平順承王府網球場上的美好記憶。
幽禁生活中,當張學良對明史開始發生興趣,又是趙四小姐為他查找資料,整理卡片,完成大量的文字工作。由於所居之地多為偏山僻野,沒有電,在油燈下看書,張學良的視力銳減,讀書看報頗費力氣,趙四小姐就讀給他聽。她每日在鬥室裏,在微弱的油燈下抄寫大量資料,整理報刊、書籍。兩人積累了一本厚厚的《明史》資料,他們時常說笑,一旦恢複自由之身之後,就要把這些印刷成書出版,也算是在囚禁光陰中,做了一些有用的事情。
1941年5月,張學良突發急性闌尾炎,被轉移到黔靈山麒麟洞。他的病情反反複複,直到1945年才徹底地治愈。此時他最關心的是戰爭的狀況,他多麼渴望可以重回戰場,一吐囚禁多年的憋屈之氣。
因為東北軍此時的駐地離黔靈山不遠,軍統特務擔心發生意外的劫獄事件。所以劉乙光向戴笠建議將張學良、趙一荻轉移到更遠的地方監禁。不久,軍統特務將他們轉移至一個叫劉育村的地方,此處山高林密,軍統又加派了國民黨第57團的部隊作為外圍監管。其原因在於那時楊虎城將軍的幽禁地就距此不遠。為了防止張、楊的串通與東北軍的可能騷擾,所以加固了三層防範兵力。1943年軍統又將張學良和趙一荻轉移到息烽,這裏是監押大批政治犯的秘密監獄。戴笠將張氏移至於息烽集中營附近的小鎮陽郎霸,就是為了更加便於控製。因為那時中共已經多次向國民黨提出無條件釋放愛國將領張學良和楊虎城的動議。而國民黨則公開否認張、楊兩人在貴州。到了1944年冬天,張學良在貴州息烽幽禁的消息,又因東北元老莫德惠的探監而走漏給新聞界,所以軍統就不得不將張、趙二人轉移到桐梓。
不斷的轉移讓趙一荻也成了驚弓之鳥。這裏密密層層的林莽和群山,讓她越來越感到陰森可怖。附近擔任監視的特務也越來越多。雖然她和張學良仍可以按時去天門洞前打網球,可是,趙一荻發現附近山坳裏,不時會有荷槍的軍警們在秘密監視和巡邏。
在日本投降以後,從前一直心緒平靜的張學良,反而忽然變得精神鬱悶起來。在無人的時候,他會對趙一荻哭訴自己的隱衷:“八年抗戰別人都在外邊奮勇殺敵,可是我卻一直被他們押來押去。現在日本人終於投降了,可是我仍然沒有自由。現在外邊的人,也許早就將我張漢卿給忘記了!”
趙一荻兩鬢也生出了華發。她理解他的心,知道他在過去的八年之中,幾乎一有機會,就向前來探訪他的國民黨要人提出允許他戴罪立功的請求。可是,蔣介石對他的請求從來不肯理睬。這讓張學良傷透了心!如今他在貴州一個遠離塵囂的山坳裏,得知舉國歡慶勝利的喜訊,卻絲毫也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
趙一荻勸慰他說:“如今日本敗了,橫亙在你和蔣先生中間的精神障礙已經不存在了。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囚禁你呢?所以,我想這樣的日子很快就要結束了。”
趙一荻估計的不錯。不久之後,蔣介石果然派高官楊森前來見張學良。兩人避開趙一荻和其他特務,進行了一次秘密的會談。
趙一荻等到入夜時分,也不見張學良歸來。她的心頓時焦慮起來:蔣介石心狠手辣,會發生什麼意外?楊森會對張學良暗下毒手嗎?她憂心忡忡地等到半夜,見張學良滿麵通紅的回來,連忙上前問:“蔣先生什麼意思?他想開釋你嗎?”
張學良凝重地說:“他的意思已經說得非常明白了,不但可以馬上讓我出去,而且他還可以給我兵權!”張學良顯得很激動。
“這是好事啊!”趙一荻麵露喜色,但是她從張學良嚴峻的麵孔上發現,他心裏似乎隱藏著巨大的痛楚。趙一荻冷靜地問:“那你是什麼想法?”
“我認真想了許久,還是決定謝絕蔣先生的好意:我不想出山!”忽然,他斬釘截鐵吐出一句思考良久的話來!
“你說什麼?拒絕……出山?”趙一荻怔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呆坐在那裏,一雙淒迷的淚眼疑惑地盯著丈夫嚴峻的臉膛。她無法接受這讓人吃驚的回答。
張學良憤怒地說:“你知道蔣先生讓我出去帶兵的條件是什麼?他是讓我去打在東北的共產黨軍隊!”
“又是去打共產黨?”她吃了一驚。
張學良正色地說:“從前我那麼多次給蔣寫信,請求出山,是為著收複東北的失地,希望和日本人去決一死戰,以洗去蒙在我身上多年的屈辱;可是現在蔣先生卻讓我帶兵去東北,是為他收複那些已被東北民主聯軍收複了的解放區。哼,我笑他蔣某人實在太看低我了!”
趙一荻已經從他憤怒的傾訴中,聽出了一個天大的陰謀。蔣介石父子暗中策劃,要將張學良再逼上民族罪人的位置。如此想來,她才恍然大悟地意識到這幾天生活條件的改善,以及楊森對他們禮遇有加的態度。原來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半晌,她問:“那麼……你已經回絕他了?”
張學良搖搖頭,苦笑,說:“事情還沒有最後定論,蔣先生讓我先回來認真地想兩天。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該怎麼辦呢?”
趙一荻仔細想一想張學良獲得自由後的處境,頓時感到不寒而栗。因為她完全知道,如果張學良真輕信了蔣的話,率領東北軍去東北和共產黨的軍隊作戰,那就等於毀掉了他曾經為之付出沉重代價的西安事變。在趙一荻看來,西發事變盡管給她們帶來了十多年的牢獄之災,可是卻促成了國人的覺醒和蔣介石被迫的全國抗戰。她沉思片刻說:“漢卿,沒有什麼比保住自己的信仰更緊要的了。既然你不想再為蔣某人出去打自己的同胞,那麼,就堅決回絕他!絕不稀罕他給予的所謂自由!”
張學良的回絕讓蔣介石惱羞成怒。不久後,他將張學良和趙四小姐騙上了去往台灣的飛機,在那裏囚禁他們。蔣介石甚至為了讓張學良沒有逃走的機會,設計讓張學良和身在美國的於鳳至離婚。
2.猶是春閨夢裏人
張學良自己根本沒有考慮過再結婚的問題。但是因為政治問題和宗教問題,他不得不和於鳳至離婚。
1940年春天,於鳳至到美國治療乳腺癌。之前她在國內陪伴張學良過了4年顛沛流離的羈押生活,病情不斷加重,不得已才離開。但她的心是一直牽掛在少帥身上。
臨行前張學良叮囑她:此行赴美就醫,無論將來病情是否好轉,都不要再返回貴州。他希望於鳳至到美國後,設法把當時尚在英國讀書的幾個孩子轉到美國繼續學業,當然張氏此意的更深層含意是蔣介石有一天要斬草除根,而於鳳至去美可為張家保存“骨血”和“人脈”。在談到自己今後能不能去美國與於鳳至相會時,張學良告訴她:隻要蔣介石在世,他就絕對不會有出頭之日。而他隻要有一口氣,也絕對不可能“認罪”。
張學良在北京時的老朋友,前美國駐北京公使詹森·肯尼迪和夫人莉娜,幫助於鳳至安排好住處並聯係好醫院。哈克尼斯教會醫院著名的腫瘤專家溫斯頓·比爾為於鳳至進行治療,比爾先後為於鳳至做了三次難度較大的腫瘤摘除手術,順利摘除了左乳內三枚卵石大小的腫瘤。雖然三次手術過於麻煩,卻可減少乳房外的創口。
然而,由於癌細胞的病變轉移,一年後,比爾不得不提出摘除整個左乳的治療方案。於鳳至起初為保留左乳固執地僵持了幾個月,後來在詹森·肯尼迪夫婦的極力勸說下,終於妥協,同意摘除左乳。
術後的化療緩慢而痛苦,於鳳至的頭發幾乎掉光了,人也變得愈加憔悴、虛弱,一向瘦弱的身體幾乎成了皮包骨,體重不足45公斤,所幸的是性命終於保住了。
出院後,於鳳至暫住在女兒張閭瑛家裏,在女兒、女婿的精心照料下,她的身體逐漸康複。張閭瑛還聘請了家庭教師為她補習英文,她很快掌握了英語的聽說讀寫。
50年代初,宋美齡赴美治療皮膚病,曾經去見過於鳳至。她回台後,立刻給張學良去信,信中說,“於鳳至能說英語……她看起來很快樂,而且心神非常寧靜,但她非常想念你。”
康複後,於鳳至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她發現丈夫獲釋遙遙無期,但是美國的生活費用極高——孩子上學需要錢,治病需要錢,維持家庭生活的開支需要錢。一直養尊處優的於鳳至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錢對自己如此重要。但是她又不願意讓女兒和女婿為自己太過勞累。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