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父親安排給他讀的書目,小陽明似乎沒有多少興趣,他常偷偷從家裏跑出來和外麵的孩子們一起玩“戰爭遊戲”。他自製了大大小小的旗子,讓小夥伴們舉著,侍立四周;他是大將,坐在中間,指揮著大家忽左忽右,排兵布陣,儼然一副大將軍的樣子。
王華知道後大怒,嗬斥道:“吾家世以讀書顯。安用是為。”
小陽明一點也不示弱,反問父親:“讀書有何用處?”
倒把王華問了個愣怔,想了半天,他才訕訕道:“讀書則為大官。如汝父中狀元,皆讀書力也。”這個答案,連王華自己也覺得俗不可耐。可細想,讀書人,最終不就為博得一個功名,顯親揚名、光宗耀祖嗎?
誰料小陽明聽後頗為不屑地回擊父親道:“父中狀元,子孫世代還是狀元否?”
王華道:“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狀元,還是去勤讀。”
“哈哈,”陽明拍手大笑,“隻一代,雖狀元不為稀罕。”
簡直是強詞奪理、豈有此理,氣煞個人啊!王華聽後更為憤怒,也無耐心再跟這個頑劣小兒爭論下去,拉過來就將小陽明痛打了一頓。
挨打也不改。除了每天跑去跟小夥伴們玩那些戰爭遊戲,小陽明還極為迷戀象棋。某日,父親下朝回來,見兒子又在對著一盤殘棋比比畫畫、嘀嘀咕咕,而交代給他的讀書任務卻是半點也沒完成。王華的暴躁脾氣又來了,他上前一步,一腳踢翻了王陽明的棋盤,還不解氣,又把散落一地的棋子收起來,一股腦兒扔進了河裏。讓你玩兒去!
那一次,父親王華的舉動可真是傷了王陽明的心了。為了表示自己嚴正地抗議,他特意作了一首詩悄悄放到了父親的書案上,詩中寫道:
象棋終日樂悠悠,苦被嚴親一旦丟。
兵卒墜河皆不救,將軍溺水一齊休。
讀罷那首詩,王華又欣慰又愧疚,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多麼不妥。之後好長一段時間,他看兒子的眼光都比以前柔和了許多。
父親王華擔心兒子豪放不羈,要嚴加管教;祖父王倫卻不這麼看,在他的眼裏,他認定這個孫子天資聰慧,又胸懷奇誌,將來必成大器。
一日,王陽明與同學一起走在長安街上,遇到一相士。那位相士衝著他左看右看,流露出滿臉驚異之色,他對王陽明道:“吾為爾相,後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彼時,小陽明年紀尚輕,並不能深深領悟那番話的意思,但他卻把相士那席話深深地記在心裏。後來長大成人,每靜坐凝思,王陽明都不由自主地想起相士的那番話來。一位無名無姓的過路相士,卻從他的麵相上已經讀出他的未來之路。
在學堂裏,王陽明也不安分,常常和同學們開開玩笑,說說笑話;他也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唯師命是從,用現在的話說,他是一個從小就敢於挑戰權威的孩子。
某天在書館裏,王陽明很認真地問老師:“天下何事為第一等事?”老師回:“好好讀書,將來像你父親一樣登第顯親揚名,即為天下第一等事也。”陽明想了想說:“登第做狀元,恐怕不是天下第一等人。”老師問:“那麼你說說什麼是天下第一大事呢?”陽明不慌不忙地答道:“我以為唯有讀書做聖賢才是天下第一等事。”
這話後來被父親王華聽到了,父親極為不屑,對他說:“你的誌向可真是大啊。”
是啊,在這位嚴苛的父親眼裏,如此頑劣不好好讀書的孩子將來還要做聖賢,癡心妄想吧。古來狀元一大把,能稱得上聖賢的又有幾個?
漢唐以來,儒生把科舉考試作為加官晉爵顯親揚名的橋梁途徑,並以此為做學問的根本目的。王陽明的私塾老師自然也這麼想。十二歲的王陽明,並不能真正地理解聖賢的真正內涵,也不知道要成為一代真正的聖賢,要走多麼曲折漫長的路,但他知道那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最高理想人格。對堯、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等人物,他充滿敬畏與向往之情。“讀書做聖賢”是年少時代的他確立崇高人生誌向的開端,而對“何為天下第一等事”的詢問與思考,則表明十二歲的少年陽明已經開啟了對人生與社會的思考。為了探尋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陽明用他曲折的實踐經曆親自踐行回答。
幼年的成長環境,對王陽明的成長教育非常有利。父親是狀元,祖父是鄉紳,可謂出自詩書世家;而父親對他的嚴厲管教與祖父對他的疼愛恰恰互補,使他的性格得到全麵自由的發展。這種少年時代的成長環境,對王陽明日後的成就所產生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成年後,他還發表過關於小孩子教育的觀點:
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
——《傳習錄》中卷
這段話可謂王陽明的切身體會,經驗之談。王陽明不僅出生在一個書香家庭,這個家庭還能使他的天性獲得自由發展,能夠使他獲得良好的正麵引導。他少年時代的那些“神奇”之事,並不表明他真的具有“天賦神智”,而是與這種良好的家教分不開的。
4.巧用智謀懲戒繼母
人常言,男人一生有三大至痛:少年失母,中年喪妻,老年失子。很不幸,王陽明小小年紀即體味了這三痛之一。王陽明十三歲時,母親鄭氏因病去世,那是王陽明生命中第一次麵臨與親人的死別劇痛,離他而去的還是最為疼愛他的母親。母親的去世對王陽明的打擊非常大,很多天裏,他不吃不喝,隻哀哀地哭泣,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在父親的眼裏,少年王陽明是一個頑劣不堪的孩子,他的用情之深,父親根本無法體會。王華喪妻的悲傷顯然比兒子喪母的悲傷要輕得多。那個年代,妻妾如衣裳,丟一件再來一件。王華原本就有一個愛妾,深得他的寵愛。鄭氏去世後,這位愛妾名正言順地升為正室,成了小陽明的繼母。
繼母和王陽明,他們兩個互相看不慣。繼母對小陽明冷言惡語,讓他更加思念自己的母親鄭氏,也更加討厭繼母。可他亦非常清楚,繼母深得父親寵愛,他也奈何不得她。唯有耍點兒小花招兒,氣她一下。
話說某天,少年王陽明到街上遊玩,見街邊有一賣鴞鳥的,正在那裏把他的鴞鳥誇得天花亂墜,什麼它能說會道、知天知地,什麼它能知古知今、預言人生。王陽明一聽便掉頭要走,江湖騙子的小把戲而已。但他轉而一想又樂了,他不信,有人會信,這隻鴞鳥可以幫他的大忙啊。幾乎未加猶豫,王陽明便掏錢買下了其中一隻。拎著那隻鴞鳥,他沒回家,而是直奔街角一位老巫婆的住處。
到了巫婆處,王陽明如此這般叮嚀了她一番,就拎著那隻鳥回家了。
那是他送給繼母的“禮物”。
說來也巧,那天繼母剛好有事出去了,父親上朝還沒回家,王陽明輕而易舉就潛進了繼母的屋子,悄悄掀開繼母的被子,將那隻鴞鳥放到了她的被子底下。繼母回來了,王陽明眼看著她大搖大擺走進自己的房間,又走向自己的臥室。片刻之後,屋子裏即傳來繼母驚恐萬狀的慘叫聲,那隻鴞鳥也怪叫著撲扇著翅膀從屋門口飛出來,飛向院子上空,眨眼就不見了。繼母臉色蠟黃,麵無血色,從屋子裏衝出來。
女人一般都經不起這樣突然的驚嚇,何況在民間還有這樣一種說法:鴞鳥進屋,是一種不祥之兆。屋子的門窗都關得緊緊的,還掛著厚厚的窗簾,床上的錦被也鋪得好好的,那隻鴞鳥又是如何鑽進去的?不是太蹊蹺?
繼母越想越怕,兀自坐在那裏渾身抖個不停。小陽明這才不緊不慢地現身了,他裝作對剛才事一無所知的樣子,走到繼母麵前,詢問發生了何事,讓她如此驚慌。繼母那會兒哪還顧得上平日裏與這個頑劣繼子的罅隙,一股腦兒把剛才發生的事又給小陽明說了一遍。
“是怪事。何不召巫者詢之?”小陽明一臉嚴肅,心裏卻偷偷樂了個飽。因為他發現驚慌失措的繼母正完全按照他既定的計劃,一步一步沿著他設計的路線往前走。她依從了小陽明的建議,立即派人把街角的巫婆給請了來。
很快,巫婆就來了。一進門,那位巫婆就大呼小叫起來:“呀呀,家有怪氣。”言罷,又盯著陽明繼母的臉繼續道,“夫人氣色不佳,當有大災晦至矣。”那一說,繼母更慌了,她急急把方才怪鳥入屋一事向巫婆複述了一遍,並急切懇求巫婆趕緊為她驅妖降魔,替她消災。
“老婦當問諸家神。”
屋子正中,巫婆點好香燭,端坐椅上,又讓陽明繼母跪拜跟前。一番安排之後,巫婆閉目打坐,口中念念有詞。忽然,那位巫婆睜開眼睛,陰寒淩厲的目光直逼陽明繼母:“汝待我兒無禮。吾訴於天曹,將取汝命。適怪鳥即我所化也。”是王陽明的親生母親鄭氏附體發聲了。
“以後不敢,以後不敢……”陽明繼母低頭連連叩首,渾身顫抖不止。對小陽明的此番惡作劇,她半點也沒有覺察,倒是對陽明生母的那番“警戒”深信不疑。
良久,巫婆才醒過來,向陽明繼母道:“適才見到先夫人,意色甚怒,將托怪鳥啄爾生魂,幸夫人許以改過,方才升屋簷而去。”
陽明繼母對巫婆千恩萬謝,將她送走。回來又對小陽明百般撫慰,承諾以後再也不會對他無禮粗暴。
那次小小的惡作劇還真起了作用,此後,繼母收斂了許多,再不敢對王陽明無禮蠻橫。
一個小小少年懲治繼母的小小惡作劇,在後來卻被某些人不斷地指責。有人指責王陽明小小年紀就善用權謀,有人說此舉與王陽明提倡的孝親相左。也許,這一切都太過言重了。這個小少年的舉動,跟現今叛逆頑劣少年整治繼母的行徑其實是差不多的,他不過做了一件那個年紀的孩子都可能會做出的事。但其間所透出的智謀,也不能不讓人歎服。
王陽明,在年少的日常生活中,已經表現出其不凡的智謀來。
5.考察三關懷抱大誌
明朝中葉以後,大明王朝內憂外患。內有洪澇旱災頻起,盜賊猖狂;外有異族對大明朝虎視眈眈,邊境峰煙不時燃起。
王陽明十二歲時,韃靼就曾大舉入侵大同,明軍戰敗。那一年,王陽明還在私塾讀書。盡管他平日裏看上去頑劣異常,但與一般的孩子相比,他的誌向顯然要遠大得多。他讀書不以求功名做高官為目的,卻直指成聖之道。做聖人,首要的就是要關心國家大事。大明朝的種種困境,就那樣落到了王陽明年少的心田裏。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王陽明十四歲,為了實現成為聖人的理想,他開始學習弓馬之術,研讀《六韜》《三略》等兵法書籍,並開始關心明朝的邊疆事務。彼時的儒生們,多關注著科舉功名,讀書做學問也僅圍繞著這一目的。他們做文章喜歡尋章摘句粉飾太平,幾乎無人關注邊防軍事,更少有人舞槍弄劍研讀兵法。在王陽明看來,那是儒生們最大的缺點。那樣的儒生,有再多也無法滿足國家的需要。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陽明十五歲,這年秋天,他又在家裏掀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他莫名“失蹤”了,且一“失蹤”就是一個多月。也許是家人已經習慣了他這種天馬行空似的做事風格,對於他的“失蹤”,家裏人倒也沒有表現得太過焦急。尤其是父親王華,他根本就沒把兒子的突然消失定性為“失蹤”。他也許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去了。因為從兒子近一二年來迷戀兵法、學習騎射的這些行為上,他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感。這隻小雛鷹正在慢慢長大,他呼扇著羽翼漸豐的翅膀要往外飛了。那麼,由他去飛吧。飛累了,自然就飛回來了。
王華所預料的沒錯,一個多月後,王陽明果真回來了。與離家前的那個瘦弱蒼白的少年相比,回來的這一個與之前那個簡直是判若兩人。人黑瘦,頭發蓬亂,卻是精神矍鑠。他腰間佩帶一把寶劍,對家人侃侃而談,一副俠客模樣。原來,在那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帶著兩個童仆離家,去居庸關實地考察了明朝的北部邊境,考察了“居庸三關”(居庸關、紫荊關、倒馬關)。這些關隘都是明朝北部邊境的重要關口,是防禦北方少數民族入侵的重鎮。
在後來王陽明弟子們為他寫下的年譜中,弟子說他那年登上長城居庸關,“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
所謂“經略四方”,也就是管理國家大政,為國家安全出謀劃策,從軍事上來說,就是要保四方邊境安寧,保衛國土安全;從內部政治來說,則是要使政治穩定,使各行各業的人民都能夠處於一種良好的生活秩序之中,經濟繁榮,生活安定。(董平:《傳奇王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