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時代(3 / 3)

這樣宏大的抱負與誌向,很難讓人把它們與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聯係到一起。可它卻實實在在地發生了。想象一下那種場景都是讓人無比震撼的:天蒼蒼,野茫茫,在北方蒼茫的天空下,一位少年執劍登上長城高處的險關,長風獵獵,掀動他的衣角發梢,卻吹不亂他投向四野的堅定目光。那一刻,他哪裏像一位十五歲的少年,倒像一位胸懷天下的誌士,正在深情滿懷,也豪情滿懷地俯視著這多難的人間。

那一個多月裏,王陽明不僅僅是登上險關獨抒胸臆去了,他還做了很多具體瑣碎的事。他走街串戶,走訪了許多人家,向在關內居住的人民詳細了解了關外少數民族的各種情況,包括他們的種族、曆史、生活習慣,以及曆史上人們對他們是如何防禦的,如果他們一旦突入關內應該如何反擊……他還仔細地了解了居庸關一帶的地理地貌、山川形勢、道路交通以及各要塞關隘的兵備情況。除此之外,王陽明還與少數民族群眾實際接觸,他與當地青少年一起騎馬射箭,練習騎射之術。彼時的邊關並不太平,常有胡兒騎射來犯,見有胡兒來,王陽明絲毫不懼,上馬就去驅逐,以致那些人見到這個少年的影子就落荒而逃。

每一個少年的世界,都曾有過五彩絢爛的夢。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懷揣的是地老天荒的粉色夢;渴求功名顯親揚名的少年,懷揣的是金榜題名的金色夢;而一心成聖懷抱大誌的少年王陽明,他的夢,則充滿神奇的英雄色彩。在邊關考察期間,他竟然夢到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伏波將軍馬援。他不但夢到了他,夢中,他還親自到了他的伏波廟裏去拜謁。

伏波將軍馬援(公元前14年—公元49年),扶風茂陵人(今陝西興平東北)人,東漢武帝時期的名將。馬援最初在北方以畜牧為業,王莽朝時出仕為官。後來追隨光武帝,因討伐羌族有功,被封為伏波將軍。此後馬援又屢立戰功,先後平定了交趾叛亂,征討匈奴和烏桓,討伐南方武陵玉溪蠻族暴動等。老年時,再次出兵匈奴,最終病死疆場。馬援曾深得光武帝的信任,是一位彪炳史冊的大將軍。

馬援曾說:“大丈夫立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年老時,馬援主動請纓出擊匈奴:“方今匈奴、烏桓尚擾北邊,欲自請擊之。男兒要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手中邪?”

對於馬援的故事,王陽明已經在有關書籍裏讀了太多,他早已是矗立在他心目中的大英雄。那天陽明從外麵考察回來,一天的疲倦奔波使他很快就沉入夢鄉。那一夜,王陽明第一次在夢裏真真切切地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大英雄。夢裏頭,馬援將軍的麵容若隱若現看不真切,可王陽明的那份激動心情卻是經久不去,一直到夢醒來,他還在為那種飽脹的熱情所激勵鼓舞著。一首《夢中絕句》就是在那樣的心情之下揮筆寫下的: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夢中絕句》(《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那時,王陽明還不能想到,四十餘年後,他真的邁進馬援將軍的伏波廟,而現實中的場景竟然與他十五歲時在夢中見到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王陽明與馬援,冥冥中是怎樣的一份情緣啊!

當年馬援平定交趾叛亂歸來,在國境內立了一根銅柱,上題“銅柱折,交趾滅”六個字。而今當年的銅柱早已被雲沒雷轟折,可馬援的英雄事跡卻永遠不會磨滅。這首詩中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著實讓人驚歎。

明朝自立國以來,其北部邊境一直不安寧。當時的蒙古各部在被稱為“小王子”的達延汗的領導之下,力量壯大,時時與明朝發生邊境戰爭。就在王陽明十五歲這年,蒙古“小王子”還侵入甘州,明朝的將領戰死。這件事對王陽明的觸動很大,在他看來,要想做聖人,就必須有能力保境安民,而實地考察十分有必要。所以,他就領著兩位童仆去了邊關。

考察三關歸來,再看大明王朝被內憂外困所擾,王陽明憂國之情頓生。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認認真真給皇帝寫了個奏折,把他此次去邊關考察的種種情狀據實寫出來,其中包括了他不成熟的軍事思想與禦敵方略。他甚至想效仿當年的終軍,讓皇上委派他直接上陣殺敵。

終軍是漢武帝時期的一名侍臣,博聞多識,文采飛揚,官至諫議大夫,後來主動請纓,去勸說南越王歸順漢朝。南越王表示願意歸順,但是南越的大臣卻極力反對,他們發兵攻打南越王和漢使者,終軍亦被殺害,時年二十餘歲。終軍少年時就胸懷大誌,赴長安時,步入函穀關,關吏給終軍“繻”(即如今天通行證。以帛製之,上麵寫字,分作兩半,出入合符,方能通行。)終軍說:“大丈夫四遊,必取功名,出關何用此物?”說完棄繻而去,此即“終軍棄”故事的由來。王陽明對這個故事,早已爛熟於心。

彼時石英、王勇在京城周圍一帶肆意掠奪,又有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王陽明想請求皇上,由他親自帶兵征討劉千斤、石和尚。

一封奏折,洋洋灑灑幾千言,直寫得王陽明熱血沸騰。他不眠不休地寫了幾天才寫好。寫完後,他將那封奏折直接交給了父親王華,打算由他遞交給皇上……

王陽明對父親說:“欲以諸生上書請效終軍故事,願得壯卒萬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內。”

對於兒子莫名玩“失蹤”這件事,作為父親的王華已經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寬容;王陽明回來了,平平安安地回來了,王華沒吼也沒打他;後來又見他整日把自己關在屋裏,抄啊寫啊,王華也容忍了。他以為那是兒子收心,要一心攻讀詩書了。可當他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那封所謂的奏折,打開它看到上麵滿篇的豪壯之語時,他還是被震撼了,盡管那裏麵不時閃爍的思想火花也讓這位父親覺得開心與驕傲,可他還是把兒子狠狠地訓斥了一通:“汝病狂也!書生妄言取死耳。”真是初生牛犢不怕死啊。這等於是妄議朝政,是作死啊。王華再也不能由著兒子任性胡為了。

王陽明倒也聽話,從此,真的再不敢言及此事。

王陽明沉迷於兵法研究,又親自到邊關實地考察,回來後壯誌滿懷地寫下了他的“經略大誌”,準備報效國家,實現他做聖人的理想,不想卻被父親王華一頓窮批,也隻好收起心性,重新回到書齋來,乖乖讀書做學問了。

6.陽明格竹疲累落疾

明朝的讀書人,都極推崇宋代朱熹的學說,將朱熹視為孔孟之後最偉大的聖賢人物,朱熹的書也就成為讀書人的必讀之書。王陽明從邊關考察歸來,欲上書皇帝直陳邊務,卻遭父親一瓢冷水澆下來。父親訓斥他讀書人要以讀書為要,王陽明漸漸把那顆躁動的心安定下來,決定步入讀書經仕的正途。正是抱著這樣的想法,王陽明才開始對朱熹的學說與著作潛心學習研究起來。

朱熹的思想當中,“格物致知”這一觀點流傳已久,也廣為人接受。多少讀書人津津樂道於“格物致知”,卻隻一味地全盤照搬接受,從來沒有人去深入地實踐過,更不會對此提出半點質疑。

朱熹的“格物致知”,通俗來講,“格物”就是與事物麵對麵,“致知”就是達到對這一事物的本質的了解。所以,“格物致知”大意就是說,在我們的生活中,在麵對一件事物時,要爭取弄明白每一件具體事物的道理,如此天長日久地積累,對具體事物的知識與道理了解得越來越多,最終就可以達到無所不知的境界。

這天,王陽明讀書時看到朱熹在書中提到“眾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朱熹的意思是,天下萬物,包括一草一木,皆包含事物之理。看來,要想弄明白天下事物天理,就得從格一草一木的“分殊之理”開始。正好父親就職的官署中有一片青青的翠竹,陣陣清風吹來,那滿眼的翠綠竹葉在風中輕輕搖曳,王陽明常常看得入了神。那些輕輕搖動的竹子上,到底蘊含著什麼樣的真知天理?是否真如聖人朱熹所言,隻要每天認真對著這片翠綠的竹子“格”,就能明白其中天理?這一年,王陽明已經十六歲了,他依舊在孜孜不倦地尋找著成聖之路。也許,格竹是條不錯的途徑。

說做就做。正好有一位姓錢的同學,也同王陽明一樣沉浸在朱熹的“格物致知”說中,二人一拍即合,推開一切事務,搬個小凳來到竹林,開始專心致誌“格竹”。可他們看啊,想啊,從黎明到日落,從日落看到星光滿天、夜露打濕了衣裳,依舊看不出那上麵的所謂“理”來,人倒是越來越眼昏花,腦糊塗了。那位錢同學,勉強堅持到第三天,終於支撐不下去,他病倒了,就此宣布自己“格竹”失敗。王陽明卻不甘心,他以為那位錢同學精力太弱,所以才導致格竹失敗。自此後,他更加努力地“格”,幾乎到了不休不眠的地步。

高強度的體力耗費與腦力付出,終於把王陽明也擊倒了。連續格竹七天之後,王陽明已是毛發蓬亂,眼圈兒發黑,眼裏橫七豎八布滿蛛絲一樣的血絲。更糟糕的是,他還高燒咳嗽不止,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那竹子是再也不能“格”下去了,再“格”下去就把自己的小命“格”進去了。王陽明自然是萬分沮喪,他對那位錢同學說:“看來我們做不成聖人了,你看我們格一物都這樣困難,又哪來力量來格盡天下萬物。”

通過格竹做聖賢的夢,也就此破滅了。那次格竹不但沒讓王陽明找到成為聖賢之道,還給自己的後半生留下了一個終生不愈的病根——咳嗽。多年後,他還常常受此舊疾困擾,苦不堪言。

人說失敗是成功之母,可那次格竹失敗,對王陽明來說卻是一次極大的打擊。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明明按聖人書上所言來“格物”的,為何卻不能“致知”。

其實,跳出當事人的角度站在高處,今天的我們再來回頭看,就不難理解陽明格竹失敗的原因了。他其實是錯會了朱熹的意思。朱老夫子提出“格物窮理”“窮天理”“明人倫”是他的“格物窮理”的根本,但又不僅僅局限於道德和人倫,而是將其擴展到自然界的萬事萬物。範圍雖然擴大了,但其大綱根本還是人倫道理。朱熹的觀點,天下萬物雖然在表麵上看起來各有不同,但從本質上說,所有的事物又都存在著最根本最普遍的理,他將這個理視為“天理”,但就每一個獨特的事物來說,事物又各有各的“理”,也就是“分殊之理”。要想弄明白事物之中存在的天理,自然要從具體事物的“分殊之理”開始。

王陽明此舉,無異於舍本而求末,舍棄了人倫道理,而隻就一草一木去探尋其理;其方法也不對,他想一口吃個胖子,直接從竹子這件事物中就探知到萬物一理,怎麼可能?

其實,當時很多人也類似王陽明,對朱熹學說的精髓並不能真正地理解,這在朱熹在世時已是一種普遍現象。朱聖人曾對此無比苦惱,在給陳齊仲的書信中,他就曾說:“且如今為此學而不窮天理、明人倫、講聖言、通世故,乃兀然存心於一草一木、一器用之間,此是何學問!”這些憂慮,朱聖人其實早在自己的著述中談到過,可惜那時陽明年少輕狂,總想走捷徑成聖人,可能就略過了那一節,直接進入“格物”環節。

正是欲速則不達,成就聖賢的路可沒他想象得那般快捷容易,沒有風雨磨礪,沒有血與淚的洗禮,哪裏那麼容易就出一個聖人?

王陽明格竹,不但沒有找到成聖之路,反倒把自己的身體搞垮了,那可真夠王陽明鬱悶的。回望自己探尋聖人之道,真是充滿波折。練習騎射,邊關考察,被父親斥責為不務正業異想天開;讀書學聖言,又格物失敗,正是實踐成聖難,讀書成聖也難。至此,王陽明開始對自己曾經的理想產生了一絲懷疑,讀書做聖人,真的適合他嗎?真的可視為人生頭等大事嗎?朱子的聖言學說真的就那麼高不可攀,放之四海而皆準嗎?王陽明的心開始飄忽遊移了,他不但對自己成聖人的誌向產生懷疑,也開始對朱熹的著述論說產生懷疑,那並不是通往聖人境界的平坦大道啊。天下種種新的觀點與學說,無不是在對舊觀點舊學說的懷疑中邁出第一步的。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那一顆叫作心學的種子已被他不知不覺植入心裏。

種種通向聖賢的道路都被堵死了,王陽明的日子陷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中。他整日病懨懨,百無聊賴,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如此一來,因格竹受損傷的身體越發糟糕下去,如何調理自己的身體就成了眼下陽明最為關心的事情。他的目光也從朱聖人的聖賢書中移開來,轉而去向那些神仙養生之學。神仙養生之學,是否能幫助王陽明恢複他的健康,又是否讓他從中尋找到聖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