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曾如此評價自己的書法:
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
程顥是象山心學之源,也是極受王陽明推崇的宋代大儒,程顥的弟弟程頤則是宋代理學之源,王陽明受程顥心學影響頗深,在後來與友人的通信中,他常常引用程顥之語來闡述自己的思想。在程顥看來,練習書法不僅僅是一種技巧,更是一種心法,這種心法才是做學問的根本。他曾說:“某寫字時甚敬,非是要字好,隻此是學。”王陽明在讀到這一句時,曾不無感慨地說:“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隻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在王陽明看來,“敬”是一種心的修行,是一種心法,修好此等心法,根本不必刻意去求字好字壞,字自然就會練好了。王陽明後來倡導知行合一的心學,常拿自己年輕練習書法的經曆為弟子們講解,以闡明自己的主旨。由此可見,那顆心學的種子自王陽明年輕時代就已在他的心底種下。
王陽明遺留後世的著名書法作品有《何陋軒記》《客座私祝》《矯亭說》等,這些書法作品自然還不是他現在的作品,而是他曆經人生風雨磨難之後寫下來的。《何陋軒記》是他三十七歲被貶官貴州龍場,龍場悟道之後的作品;《客座私祝》是在晚年出征思恩和田州前夕所作,記錄他對弟子日常生活的訓誡;《矯亭說》則算是王陽明代替父親龍山公所作:龍山公有位朋友建造了一座新亭,命名為“矯”,朋友向龍山公求字,王陽明就代父親寫下這幅作品。對這幾幅作品,後代評論家都給予極高的評價:
清代學者王育將王陽明與朱熹的書法比較:“朱熹的書法骨勁老練,有蒼鬆怪石壁立千仞之勢。王陽明的書法骨挺神駿,有鷹擊長空之態。二者的書法骨骼清奇,實乃二人功業德行使然。”
明末清初學者陳瑚評價《矯亭說》:“今閱其手跡,筆墨飛騰,似有龍鳳翔舉之勢,亦可窺見內心之精明。”
閱字如閱人,由書法作品窺見內心之精明,陳瑚的評價精準至極!
王陽明在嶽父家的書房裏靜心斂氣練習書法之時,或許遠還沒有想到,二十年後,他當年一筆一畫寫下來的書法字帖也會成為他通向心學之路的一步步階梯。
新婚玩失蹤的事件已經過去好久了,夫人諸氏的怒氣也消了,王陽明就在諸家住下來,無事也常到南昌城裏轉轉。那南昌城原本就是一風景佳勝之處,南浦飛雲,贛江曉渡,龍沙夕照,東湖夜月,徐亭煙樹,王陽明置身於其間,常常是流連忘返。回到家中則有嬌妻相伴,書房內讀書習字,紅袖添香,小日子過得賽過神仙。王陽明原本脆弱單薄的身體慢慢恢複了元氣,人也變得精神起來。
王陽明從頭年七月一直在諸家待到第二年年底,才偕夫人踏上回家鄉餘姚的路。
3.攜妻回鄉拜謁大儒
弘治二年(1489年)十二月,王陽明帶著諸氏離開南昌嶽父家,回老家餘姚。
這一年,王陽明十八歲。
幾年來,王陽明一直在想著如何做聖人。在嶽父家的一年多時間裏,他雖然一直在苦練書法,也曾到鐵柱宮裏與老道士談論道教養生術,但他骨子深處還是對積極用世的儒學充滿信賴,對聖學一直充滿向往。這次帶夫人回家,王陽明先要經過鄱陽湖,然後沿江逆流而上,從東部離開江西境地,再從錢塘江上遊的常山出發,經過衢州到達杭州,最終回故鄉餘姚。在這途中,有一個地方一直讓王陽明夢牽魂繞——江西廣信上饒。
在王陽明心中,有一個人的名字一直占據著重要的位置——他就是明代著名理學家婁諒。這一年,婁諒已經六十八歲了,與王陽明整整差了五十年的光陰,但這絲毫阻擋不了王陽明前去拜謁這位老先生的熱情。
婁諒(1422—1491),字克貞,別號一齋,江西廣信上饒人。從少年時代起,婁諒就有誌於成聖的學問,曾求教於四方,事實卻讓婁諒很是失望,他發現大多數老師所教授的儒子之學不過是教人應付科舉而已,並非真正的“身心學問”。後來,婁諒聽說吳與弼在撫州崇仁鄉居,躬耕食力,授徒講學,便辭家去拜吳與弼為師。吳與弼推崇的學說被後人稱之為康齋之學(吳與弼,號康齋)。康齋之學,完全遵從程朱之道,認為人應當整束自己的身心,使其瑩淨。注重“靜時涵養,動時省察”,終生以“存天理去人欲”為念,其學術流傳較廣,弟子眾多,形成“崇仁學派”。吳康齋的門人弟子中,最被人稱道的就是陳獻章(實齋)、胡居仁(敬齋)與婁諒三人。婁諒天性聰明豪邁,不屑於俗務,但又能在一些小事上身體力行。四十三歲時,婁諒出任成都訓導,不久之後就辭職回到故鄉上饒。回鄉後,婁諒以矯正鄉風裏風俗為己任,著書立說,開館講學教授弟子。據傳,婁諒對弟子們要求極是嚴格,事無巨細都會加以曉諭禁戒,為此也曾得罪了不少人。
關於婁諒的為人與學問,王陽明早有耳聞,對他早已心向往之。這次,王陽明自南昌回餘姚,途中剛好經過廣信上饒,正好圓了王陽明去拜謁大儒的心願。在陽明心學的發展史上,這當是一次極為重要的會麵。當六十八歲的婁諒與十八歲的王陽明相見,二人竟然一見如故,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眼前這個一心向聖學的年輕人讓婁諒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他們的年輕時代,經曆何等相似嗬,而他們對聖學的向往與癡迷也在無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二人一問一答,相談甚是歡洽。王陽明向婁諒講述自己在追求聖學路上的種種困惑與波折,婁諒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但把自己對宋儒格物之說的理解悉心解釋給王陽明聽,還把自己的生活方式與做學問的態度都傳授給了王陽明。
“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做學問成為聖人。”這一句,當是那次王陽明上饒之行的最大收獲。婁諒的那一句話,徹底撥開了王陽明眼前的迷霧。因為幾年來在追求聖學的路上頻頻受阻,王陽明正覺得前路迷茫,不知所措,婁諒卻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一語點醒夢中人,讓王陽明從此堅定了通過做學問成為聖人的決心。
與婁諒的會麵是短暫的,意義卻是深長的。如果沒有遇上婁諒,王陽明能否以聖學為宗,並開啟明代儒學新篇章還真不敢說,那條路也許會更曲折漫長,也許王陽明根本就踏上別的蹊徑,永遠偏離了聖學之道。
在上饒停留幾天,王陽明又要踏上回家的征程了。跳上小舟與這位須發皆白的大儒告別之時,王陽明的心中竟充滿不舍之意。他不知道,何時還能再與這位博學又和藹的師者傾心長談。人生長路,其實是由一個又一個的未知串綴而起。那其實是這一對忘年密友的最後一次會麵。兩年之後,婁諒就與世長辭了。而王陽明再次與這位大儒神交,則是數年之後他為婁諒的女兒收屍下葬之時。一代大儒婁諒,卻把唯一的愛女嫁給了叛臣寧王朱宸濠為妻。寧王起事兵敗,婁諒女兒投水而死。這是很久之後的事。
4.一波三折科舉之路
弘治三年(1490年),王陽明的生命中發生了一件頗讓人悲傷的事。這一年,一直對他疼愛有加的祖父竹軒公因病去世了。王陽明的父親龍山公從京師趕回餘姚為父親治喪。安頓好父親的喪事,龍山公的目光又開始轉到兒子身上。
這一年,王陽明已經十九歲了,雖然已經娶妻成親,可他在學業上卻是一事無成。多年來,王華這位傳統儒家士子,一直希望兒子能同他一樣走讀書經仕的道路。
十九歲的王陽明,在讀書做聖人的理想支配之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雖也有些收獲,但總體來說收獲並不大。與婁諒的傾心長談給了他方向,祖父的去世卻給他帶來一份沉重的打擊。祖父竹軒公一直看好他,講他未來定會成大器,可他至死都沒看到這個孫子的半點功名,不能不說,竹軒公也是帶著一份遺憾離世的。現在,王陽明已經到了參加科舉考試的年紀了。盡管王陽明對此並不甚熱衷,但在那個年代,要想實現自己讀書做聖人的理想,實現自己經略四方的宏圖大誌,科舉之路仍然不可繞過。
王陽明開始回歸書齋,收心讀書了。
兒子的這種轉變,龍山公自然是看在眼裏,喜在心裏。為了給兒子創造一個良好的讀書氛圍,他特意吩咐自己的從弟王冕、王階、王宮及妹婿等人,與王陽明一同學習經書。這樣,王陽明白天跟著眾人一起學習科舉課業,晚上則搜集經史子集來讀,常常攻讀到深夜。王陽明原本就有著非同常人的聰穎智慧,又如此用功,學業文章進步之快,讓另外幾人大為驚訝。後來,他們才知道,王陽明讀書的目的並非僅僅局限在參加科舉考試,原是有更為遠大的理想在支撐著他,那是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企及的:“彼已遊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
其實,王陽明的轉變不僅僅在他讀書求學問上。從裏到外,他整個人都變了。王陽明年少時頑劣異常,極愛與人開玩笑惡作劇,如今讀儒家聖賢書多了,回頭反思自己曾經的言行舉止,忽覺後悔不迭。他開始從自己日常的一言一行來嚴格要求自己,要求自己端坐、省言,像古代那些真正的聖賢之人一樣。那份變化讓王冕、王階等人簡直無法相信,一個曾經頑劣異常的小子,朝夕之間竟脫胎換骨一般,他們懷疑他隻是一時心血來潮,等三分鍾熱度一過說不定又故態複萌。麵對他們的質疑,王陽明一本正經地給他們解釋:“昔日我放逸,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經他這麼一說,那幾個倒不好意思再取笑他,也開始變得謹言慎行起來。
經過三年多時間的精心準備,王陽明終於迎來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科舉考試——鄉試。
弘治五年(1492年),王陽明參加浙江省的鄉試並順利考取舉人,獲得了第二年去京城參加會試的資格。這一年,王陽明二十一歲。在那場鄉試中,還有兩個大明知名人士——孫燧和胡世寧,他們也一並中舉。這兩個人後來同王陽明一起,在平定寧王朱宸濠發動的叛亂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
關於王陽明鄉試中舉,也曾有一個相當有意思的傳說。話說就在王陽明考試前夜,考場的巡場人員在巡視考場時,發現考場當中站著兩個巨人,兩個巨人一個身著緋紅衣服,一個身穿綠衣服,二人東西相向而立,正在大聲討論:“三人好做事!”言罷便倏忽不見了。放榜之日,王陽明、孫燧、胡世寧三人同時中榜。在後來的宸濠之亂中,胡世寧檢其奸,孫燧發其難,王陽明則平定其亂,讓人不由又想起當年那神秘的紅衣綠衣人來。這一段逸事,不知是後人根據三人功績杜撰,還是確有其事,卻也說明那場鄉試確實為大明王朝選出了三位棟梁之材。
為了更加充分地準備來年的會試,在考取舉人之後不久,王陽明便由餘姚再上京師。彼時,王華還在京師任職,父子二人剛好也互相有個照應。接下來的會試,對王陽明來說,應是手到擒來十拿九穩的事。但王陽明卻不敢掉以輕心,他的用功刻苦程度連對他一向要求嚴苛的父親也看不下去了。看兒子每每讀書到深夜,王華心疼,就吩咐家人把王陽明屋中的燈燭都收起來,強迫他去休息。王陽明就等家人和父親睡了,再爬起來讀書。
常言道:“苦心人,天不負。”上蒼卻似乎故意要在王陽明成聖成賢的路上設置下重重障礙,如同西天取經的唐僧師徒,不曆九九八十一難,斷不能讓他取走真經。堂堂大明朝年輕的大才子王陽明,熟讀儒家經史子集,八股文詩文寫得如行雲流水,科考考場上,他考不取,誰人還能考取?偏偏他就走了背運。那年的會試中,他竟然名落孫山了。這對滿懷信心赴會試的王陽明來說,不能不算一種沉重的打擊。
至於王陽明落第的原因,複雜難言。或許是他用功用偏了,別看他每天讀書到深夜,讀的可都是與科舉考試不相關的書籍,就像王冕他們說他的那樣,他“心遊於舉業外矣”。那些經史書籍對人的身心涵養有益,卻不一定有助於科舉。然而,最大的原因還可能來自他的才華——才華過勝,招人妒了。
龍山公的兒子,大家眼裏的準狀元郎,卻落第了,惋惜者有之,痛快者有之,前來大加安慰的也大有人在。
那一日,王陽明家裏高朋滿座,當時朝中諸老,文壇才子,全來向這位落第的舉子表示“慰問”。當朝宰相李東陽(號西涯)也來了,他是那場會試的主考官,也是大明詩名極高的文壇領袖,在讀書人中有著極大的影響力與號召力。他安慰王陽明道:“汝今年考取不中,明年一定為狀元,來試著作一篇狀元賦吧。”李東陽出題的動機何在,是帶著一種惋惜,還是帶著一種嘲諷挖苦且不去論,讓一個剛剛落第的年輕人去作狀元賦,根本就是在人傷口上撒鹽。誰料王陽明聽後,不慌不忙,鋪紙提筆,筆走龍蛇,不大會兒工夫,一篇洋洋灑灑的《來科狀元賦》就作成了。“天才!真乃天才啊!”身邊諸老隻有驚歎的份兒,就連一向嚴肅的李東陽也不由頻頻點頭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