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仕途風雲(3 / 3)

臣自惟田野豎儒,粗通章句;遭遇聖明,竊祿部署。未效答於涓埃,懼遂填於溝壑。螻蟻之私,期得暫離職任,投養幽閑,苟全餘生,庶申初誌。伏望聖恩垂憫,乞敕吏部容臣暫歸原籍就醫調治。

王陽明的《乞養病疏》遞交上去了,京城故交得知後紛紛替他惋惜。彼時,他們皆以才名馳名,往來唱和,沉溺於古詩文創作中。王陽明對此卻頗不以為然,他對朋友說:“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雖然王陽明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麵對前路他也曾迷茫,但在他的心底深處,學聖學,成聖人的理想始終不曾遠離。

這一年,王陽明的上疏得到朝廷批準,他回到故鄉餘姚。

在餘姚會稽山上有一座山洞,為陽明洞。據《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記載:

洞在四明山之陽,故曰陽明。山高一萬八千丈,周二百一十裏,道經第九洞天也。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漢隸刻石於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窗,四麵玲瓏如戶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愛其景致,隱居於此,因自號曰陽明。

也有人考證,王陽明所謂的“陽明洞”根本就不是一處洞窟,不過是在會稽山下修的一處草堂而已。但王陽明的再傳弟子曾說過這麼一句:“宛委山上有石匱壁立,中有孔穴,號陽明洞。”王陽明洞中築室修行的事應該更為確鑿。

還記得王陽明當年新婚之日離家出走,跑到鐵柱宮裏去與那位老道士交流學習養生之術,徹夜未歸,把諸家上下弄了個雞犬不寧。那年,老道士就曾教他一種導引之術。這導引之術其實是一種吐納的呼吸方法。將宇宙間的氣引入自己體內,讓其在體內流動,最終實現心神的虛無,讓其二者在不知不覺中合二為一,繼而達到養生的目的。其實,說簡單直白一點,就是通過調節人的呼吸來使精神專一,類於今天人練的瑜伽。

王陽明這次回故裏,專為休養調整身體的,習道教導引之術也是本著調養身體來的。可王陽明有個特點,不管做什麼他都想做好,都得做出點兒名堂出來。陽明洞裏天天靜坐,修煉吐納養生之法,漸漸竟練得進入佳境,境界非同一般,他能預知了。

有一天,王陽明正坐洞中閉目修煉,他忽然睜開眼睛對身邊的仆人說:“有四位相公來此相訪,汝可往五雲門迎之。”仆人驚奇得要命,先前他可沒聽到半點有關四位相公要在今天來訪的消息。見仆人遲疑著不走,王陽明幹脆把那四位的行跡都說得清清楚楚了。仆人趕緊下山。途中果見王陽明四位朋友王思輿等人正談笑風生從山門而來,與陽明先生所言分毫不差。回程的路上,仆人忍不住同來人嘮叨起他家先生的“預知神功”來,朋友們也紛紛稱奇:“子何以預知吾等之至?”他們以為王陽明已經得道成仙了。對此王陽明一笑了之:“哪裏是預知,不過心清而已。”

宋代大儒程頤也曾遇到過類似的奇人奇事,他聽說有位隱士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把他視為一聖賢,千方百計去拜訪了他,誰料到了一看,不過一資質平平的平常人而已。程頤據此得出一結論:隻要做到心清,誰都可以預知未來。

王陽明曾熟讀程頤書籍,對此傳說自然也不陌生。

在王陽明的傳奇一生中,這樣真假莫辨的傳聞有很多,事情的真偽無法考證,但卻足以證明一點:當時王陽明的道教修為是相當高的了。如果他能繼續在這條路上深研下去,說不定未來的他就是位道家高士了。

王陽明在這期間曾作了三十五首《歸越詩》(《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通過這些詩歌可知王陽明當時的形跡與情懷:

人間酷暑避不得,清風都在深山中。

池邊一坐即三日,忽見岩頭碧樹紅。

兩到浮峰興轉劇,醉眠三日不知還。

眼前風景色色異,惟有人聲似世間。

“池邊一坐即三日”“醉眠三日不知還”“袒裼坐溪石”“罪拂岩石臥”,在王陽明這一時期的詩作中,頻頻可見這樣的句子。想想那樣的生活都是極讓人向往的,在山中溪畔,與清風流雲相伴妄言,讓心在那片自由的世界暢遊無阻,何等快意之事?可世間不如意十有八九,王陽明即便躲到深山之中,終究也難以真正逃脫那張世俗大網。為何?因王陽明能“預知未來”的消息不脛而走,越傳越遠,以致周圍很多人都趕來拜訪,向王陽明請教吉凶禍福。王陽明起先還能耐心應對,他的預言也往往真的準,這樣就有更多的人不斷湧上山來。王陽明山中修行,原本就是修的一個“心清”“心靜”,他渴望自己能通過修煉棄絕塵念,脫離塵網,超然世外。如今他的這份寧靜被人打破了,王陽明苦惱不堪。再有人來問,他閉口不言。在他看來,那不過是“簸弄精神,非道也”。

他第一次對自己正在修習的道教產生了懷疑。

其實,王陽明不能做到真正的遺世出家,最終還與他的內心有關。在他的心中,有一份塵世的牽掛始終揮之不去,那就是他的祖母岑氏與他的父親龍山公。這一年,王陽明的祖母已經八十多歲了。王陽明十三歲喪母,是他的祖母岑氏一手把他帶大,他身上的衣,口中的飯,他的冷暖飽饑,都是祖母親自操持。在王陽明的心目中,他對祖母的感情早已超過一般的祖孫情。而他的父親龍山公,雖然一直對他要求嚴苛,但那份養育教導之恩,王陽明也深銘在心。之前,王陽明也多次產生棄絕塵世之念,最終又回歸,就是放不下對祖母與父親的牽掛。

坐在陽明洞中修行之時,祖母和父親龍山公的影子不時會跳出來,擾亂王陽明的心。他努力讓自己去克製對他們的思念,可越是克製,那份思念來得越是強烈。“此孝弟一念,生於孩提。此念若可去,斷滅種性矣。”王陽明最終悟得,人的修行若以斷絕孝悌之念為代價,無異於斷滅種性矣。而佛、道二家,皆提倡修行要棄絕人倫,放下對親人恩人的恩愛之念,這與王陽明孝親之念,與他誌於家國民生的誌向完全是背道而馳。如同撥雲見日,悟通這一點,王陽明終不再留戀佛、道,他轉而心無旁騖地去修習儒教去了。

王陽明以孝為本,轉而批判佛學、老莊思想,這一轉變的意義十分深遠。眾所周知,孝道是孔孟之教即儒學之根本,也是儒學區別於道教、佛教的關鍵所在。如果比較陸九淵與程頤、朱熹的孝道思想,就會發現陸九淵、王陽明更注重孝道,這也是為什麼陽明學者中會出現那麼多重孝道思想家的原因之所在。

程、朱、陸、王雖然都批判道教和佛教,但他們並不是完全否定道教和佛教,對其中一些積極的思想也給予了肯定。

道教認為,“真正的超脫之道就蘊藏在天地萬物之中”。佛教主張,“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由此可見,雖然道教和佛教都主張通過出仕來探究道之本源,但求道的最終結果還得回歸到現實本身。從本源上看,儒學與道教、佛教的出發點不同,儒學主張以人為本,要求直接從現實出發去求道,而道教和佛教則是拐了一個大彎。

在王陽明的觀念中,孝道是人本性的流露,是一個人必須具備的品質,而佛教和道教則將孝道視作假和空,這是對人性的泯滅。毫不誇張地說,孝道就像橫在道教和佛教咽喉處的一把刀。道教和佛教對孝道的認識阻礙了它們在中國的發展。

國際陽明學大師,日本著名學者岡田武彥,不僅在陽明學領域建樹非凡,他對道家、禪學都有相當深入的研究,堪稱當今世界學貫東西、橫跨儒釋道幾個領域的哲學大師。在他的陽明學代表作《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一書中,他對佛教、道教、儒教的本質區別用以上這幾段簡潔明了的話就概括出來。

王陽明悟得道家之不足後,就毫不猶豫地走出陽明洞,下山回家去了。家裏,有他時時牽念的親人在翹首以待,等他歸來。

4.西湖療養點化禪僧

素有“人間天堂”之美譽的杭州西湖,從古至今都是一處風景佳勝之地,那裏的湖山秀水曾引得多少文人騷客往來不絕,古刹寺院更是數不勝數。

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陽明再度離開家鄉餘姚,來到杭州養病。在陽明洞修煉近一年時間之後,他漸漸意識到道教之不足,更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深懷一顆用世的心的。而要做一個於國於家有用的人,就必須有一個強健的體魄,他不想再把自己有限的光陰浪費在那些虛空的修煉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西湖的美,晴天見瀲灩,雨中顯空蒙,無論是晴還是雨,都有看不盡的湖山勝景。南屏晚鍾,蘇堤春曉,六橋煙柳,雷峰夕照,夏有十裏荷花,秋有桂子飄香,一年四時的美景不斷,似一劑良藥撫慰著王陽明疲憊病弱的身心。在這片明山秀水之間,王陽明最愛去的地方是南屏山,因那裏有虎跑寺、淨慈寺等寺廟。在王陽明看來,寺廟依舊是這塵世間最為潔淨清幽的地方。那裏的嫋嫋香火,縷縷梵音,每每都能讓王陽明躁動不安的心靈回歸寧靜。

在那段時間裏,王陽明常常光顧虎跑寺,有一位神秘的僧人漸漸走進他的視線。據寺裏的其他僧人介紹,那位神僧三年之前來到寺裏就再沒有離開過,他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到晚坐著修煉,從不跟人言語。

王陽明的好奇心再度被激發,他來到神僧修煉的地方,卻被眼前那個神色憔悴的人嚇了一大跳。但見那人蓬頭亂發,麵色灰暗,那會兒果真正閉目打坐,沉默不言。

“你這位和尚,終日裏口巴巴說些什麼?終日裏眼巴巴看些什麼?”王陽明一聲大喝,可不是一般的質問。那僧人明明嘴巴緊閉一言未發,王陽明卻說他整日裏口巴巴說些什麼,明明是雙目緊閉他卻說他眼巴巴整日看些什麼。這一句話裏,其實就含著所謂的“禪機”。

那和尚果真被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便同王陽明交談起來。

“家中可有何人在?”王陽明問那和尚。

“老母尚在。”

“汝三年都躲在這裏修行,不想念老母?”問出這一句,王陽明是有切身體會的。他在陽明洞中修行,已經修煉到相當境界了,就是因為放不下對祖母與父親的牽念才放棄了。

不問這一句還好,一問,那位和尚一下子變得滿麵憂戚起來,他對王陽明說:“哪能不想念呢?”整整三年了,他其實無日不在這種於母親的思念與修行得道之間徘徊,痛苦糾結。他以為是自己修行的心不夠誠,是自己的定力不夠,才越發封閉了自己。今天卻被這位陌生的來客一語道破。

見和尚似有被自己說動之意,王陽明趁機向他解釋道:“思念父母是人之天性,是從我們嬰兒時期就養成的。如果我們連父母人倫都可以拋棄,那就是斷絕人性,還修行什麼呢?汝既然不能不起念,雖終日不言,心中已自說著;終日不視,心中已自看著了。如此徒亂心曲,何如回家去看看母親?”

王陽明一席話,把那位和尚說得淚流滿麵,他連連向王陽明表示感謝:“檀越妙論,感謝開示。”

第二天,王陽明又去虎跑寺,發現那位神僧已經收拾東西回老家去了。

王陽明擺弄禪機,三言兩語就把那位執迷不悟的和尚感化了。

其實,那也是對他自己的一種感化。

回首王陽明前三十年走過的路,雖然他從十二歲就已立下讀書做聖人的理想,並為了這個理想一直在不斷地探索實踐著。他覺得聖賢就應該順境安民,所以十五歲的他便獨自到了邊境去考察三關;他讀朱熹的“格物窮理”說,便立馬和朋友一起到竹園格竹子;在南昌時他去鐵柱宮跟道士練習養生的導引之術,他練書法,結詩社,遊覽名山大川訪仙問道。這一路走來,有失有得,有時離聖人之道很近,又時又有偏離。王陽明在追求聖人之道的道路上,其實是走過很多彎路的。

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於聖賢之學。

這一段話,是王陽明去世後,他的朋友湛甘泉寫在他墓誌銘裏的一段(《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七)。湛甘泉後來同王陽明一起弘揚儒學,不愧王陽明的生死至交,對王陽明一生了如指掌。

盡管,此時的王陽明離他真正歸於聖賢之學還有一定的時間與距離。但到這一年,王陽明追求聖人之道的理想與途徑已經越來越清晰。他決定以儒家思想為根本的仁義之道,沿著儒家道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5.重回京師結識甘泉

弘治十六年,王陽明在西湖療養了差不多一年時間,他的身體得到極大的恢複。身體慢慢恢複了,王陽明的用世之心又開始活動了。他重新回到京城,等待機會。

機會還真是說來就來了,弘治十七年(1504年)秋天,三十三歲的王陽明出任山東鄉試的主考官。那時的鄉試主考官自然要由文章精粹之士擔任,何況,王陽明出任鄉試主考官的地方還是齊魯文明之地、孔孟之鄉,那裏曾有很多孔子的高徒,那裏對鄉試主考官的要求自然更要高於別處。

盡管王陽明才華非凡,但千裏馬還需先有慧眼識才的伯樂。他能出任山東的鄉試主考官,與當時的山東巡按監察禦史陸偁有著極大的關係。陸偁早已久聞王陽明大名,聽說王陽明回到京城,他特意派人前去京城邀請王陽明出任山東鄉試主考官。

陸偁的邀請讓王陽明又驚又喜,他深謝陸偁給自己帶來的這個機會,又滿心忐忑,深感自己的責任之重大。大明朝的鄉試主考官,多從京官中直接選拔,且多由那些直接負責教學的官員擔任。王陽明當時任職刑部主事,被調去任鄉試主考官當屬特別錄用。再者,王陽明雖然滿腹經綸,卻從來沒有擔任過類似的差事。但孔孟之鄉,對正滿懷熱情走在追尋聖人之道上的王陽明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的誘惑,那裏的山川風物,那裏的賢士名流,都讓王陽明心向往之。能到那裏去選賢擢士,對一位儒家士子來說更是一種至高的榮耀。

王陽明果然沒讓陸偁,也沒讓山東的士子們失望,那次鄉試從試題到錄用都由王陽明親自主持。

王陽明在主持山東鄉試的過程中,共出了十三道經義題、五道策論題,此外,論、表還各出一題。經義題選的大多是“四書五經”中跟經世致用有關的語句,策論主要是考察考生對當時急務的對策。王陽明在《山東鄉試錄》中不僅列出了自己出的題目,還附上了標準答案。(岡田武彥:《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

出任山東鄉試主考官,是王陽明第一次以一名儒學家的身份在世人麵前出現,也更加堅定了他在儒家道路上走下去的決心。而在那次鄉試中,王陽明的儒學思想與才華得以展示,這讓他在朝野上下的名聲更響了。

這年九月,王陽明圓滿完成鄉試官的任務,回到京師。回京師後,王陽明又被轉任為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負責選拔武官的考試。一文一武,兩場考試的主考官,足見當時朝廷對王陽明的器重。

在兩次選拔考生的過程中,王陽明漸漸發現一個問題:他發現當時的士子學者多與他年輕時一樣,隻一味沉溺於辭章記誦之學,他們一心讀聖賢書,也不過為科舉經仕,卻不知身心修行為何物。到這個時候,王陽明對儒學已經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識,他決定致力於提倡聖學。

提倡聖學,必先使人立成聖人之誌。王陽明開始向周圍的人講學布道。以王陽明的才華與他對儒家思想的理解,可以想見,他的課堂定是精彩非凡的。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他在京城的名聲日漸響亮,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聚集到他的門下。王陽明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公開授徒講學了。

在當時讀書人當中,程朱理學被視為正統儒家之學。王陽明也曾熟讀程朱著作,並對朱子之學深信不疑。十七歲那年,王陽明為實踐朱熹的“格物窮理”說親自跑到竹園去“格竹”,卻失敗了,自那次之後,他對朱子學開始產生了一些懷疑。

其實,追溯朱子格物之學,它來自於北宋的大理學家程頤。朱熹重視“格物”,把“格物窮理”視作儒學入門的第一步。朱熹通過不斷地讀書積澱,到四十歲之後也意識到自己以前學問中存在的一些錯誤,明白了“格物”的真正內涵。可以說,格物之學,是朱熹大半生讀書思考積累的一種學問,非常人所能輕易達到。王陽明年紀輕輕,他的學問與人生閱曆的積累還清淺,他隻憑著滿心的豪氣去實踐朱熹的“格物窮理”之學,失敗自然在所難免。但王陽明天生是個執著、意誌堅定的人,他決定了的事情,哪怕曆盡波折,也決不輕易放棄。弘治二年,也就是他十八歲那年,從江西南昌偕妻子諸氏回餘姚的途中,他去廣信上饒拜訪了當時的大儒婁諒,那一次,與婁諒的傾心交流讓他對宋代儒學中的格物說有了新的理解。此後,王陽明因身體等原因,也曾迷上異說,直到三十一歲在陽明洞中修養,漸悟出其釋、道兩家的不足,才又重新轉身儒學。

比較朱子學與陽明學,二者之間有同有異,差異似是更大一些。在追求聖人之道做學問的過程中,一旦選擇了儒學之路,兩個人都不曾動搖過,這是兩人的相似之處。但朱熹更注重苦讀與向師友求教,也就是說,朱熹是通過勤學苦練最終達到聖人之境的。王陽明則與朱子不同,他更注重內省與體驗,即“存心涵養”,王陽明是通過不斷地克服內心的種種苦惱與痛苦,才慢慢體會出真正的人倫之道與儒家之道相符,這才轉而篤信儒學的,這也是王陽明提倡的新儒學被後世稱為“心學”的原因所在。

在王陽明之前,鮮有人對朱子之學提出懷疑。而今王陽明卻向眾人說:“向心內求理,方得真知。”“心即理也”格物窮理,不從物去“格”,而先要從自己的內心去“格”。王陽明此論一出,便在當時的學者士子中引起嘩聲一片,何方狂士,竟然連朱熹的《大學》格物之學也敢質疑。一時之間,眾說紛紜,王陽明也被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上,他提倡的新儒學甚至被視為異端邪說,讓那些正統學者談之色變。

天下蒼蒼,人海茫茫,孤膽英雄也有一二知己在。就在王陽明被淹沒在眾人一片質疑聲討中時,有一個人竟然逆流而上,勇敢來到他身旁。這個人就是湛甘泉。

湛甘泉(1466—1560),明代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書法家,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湛甘泉幼年喪父,由母親陳氏獨自撫養成人。天性聰敏的他十四歲入學,十六歲即入廣州庠就讀,明弘治五年二十七歲的他考中舉人,二十九歲前往江門求學於陳獻章(號白沙),從此潛心研究心性理學。

這陳獻章可也不是個一般人物,他與婁諒師出同門,同為吳與弼的高徒。陳獻章在程朱理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自己的“主靜心學”。所以有人也把陳獻章視為陽明心學的前輩。

俗語說嚴師出高徒弟,有嚴師耳提麵命,再加上湛甘泉自身的刻苦用功,數年間他的學業大進,深得老師陳獻章的賞識,被視為白沙學說的衣缽傳人。湛甘泉在同陳獻章學習“主靜心學”的過程中,提出了自己的“隨處體認天理”學說。這陳獻章也真稱得上一位賢師大儒,他允許自己的弟子去發展自己的新學說、建立新門派。湛甘泉晚年堅持講學,門人弟子滿天下,他九十多歲還去遊覽南嶽,一生著述極豐。這自然是後話。

弘治十八年(1505年),就在王陽明回京師欲授徒講學的這一年,已經四十歲的湛甘泉進京趕考,一舉考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當時的主考官張元禎和楊廷和見到湛甘泉的答卷後,曾對他嘖嘖稱讚:“非白沙之徒不能為此。”

王陽明曾拜見大儒婁諒,湛甘泉是陳獻章的衣缽傳人,而婁諒與陳獻章又師出同門,如此說來,王陽明與湛甘泉之間不能不說有一份奇緣。兩人於這一年在京師會麵了,那是明代新儒學發展史上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一次會麵。二人會麵之時,王陽明對心學還沒有十分深刻的了解與清晰的發展方向,但他們二人的學說都以體認為主,這為他們日後共同致力於提倡聖學奠定了基礎。二人投緣,一見定交。

有了湛甘泉的支持與加入,王陽明不再猶豫,他與湛甘泉一起投入複興聖學的忙碌中,在京城大張旗鼓授徒講學。

頗為讓人遺憾的是,後來,他們二人產生了嚴重的分歧,到晚年,二人的觀點甚至變得水火不容,湛甘泉以“隨處體認天理為宗”,王陽明則轉向“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學。湛甘泉自稱“陽明與吾言心不同,陽明所謂心,指方寸而言,吾之所謂心者,體萬物而不遺者也”。陽明心學與湛甘泉的體認之學被稱“王湛之學”,兩大學派在互相批判與對峙中各自得到繁榮發展。清代大儒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言:

當時學於湛者,或卒業於王,學於王者,或卒業於湛,亦猶朱、陸門下,遞相出入也,其後源遠流長。王氏之外,名湛氏學者,至今不絕,即未必仍宗其旨,而淵源不可沒也。

盡管後來湛學沒有王學那般興隆,但王湛之學,都曾在明代儒學發展史上綻放過絢爛的光華。而王陽明與湛甘泉,盡管後來在思想上產生分歧,在學術上分道揚鑣,但二人的友誼卻綿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