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仕途風雲(2 / 3)

正如王陽明自言,他一介新晉小臣,竟有如此膽量來議論時政,也著實勇氣可嘉。好在,他上書的皇帝明孝宗應算得一代明君,若像後來的昏君朱厚照那樣,王陽明那次恐怕就要吃點兒苦頭了。

隨後,在《陳言邊務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中,王陽明列出“邊務八策”。這“邊務八策”從軍事到用人製度再到經濟等八個方麵入手,條分縷析,顯示了王陽明過人的謀略才華。

第一策:蓄材以備急

王陽明言:

臣惟將者,三軍之所恃以動,得其人則克以勝,非其人則敗以亡,其可以不豫蓄哉?今者邊方小寇,曾未足以辱偏裨。而朝廷會議推舉,固已倉皇失措,不得已而思其次,一二人之外,曾無可以繼之者矣。如是而求其克敵製勝,其將何恃而能乎!夫以南宋之偏安,猶且宗澤、嶽飛、韓世忠、劉錡之徒以為之將,李綱之徒以為之相,尚不能止金人之衝突;今以一統之大,求其任事如數子者,曾未見有一人。萬如虜寇長驅而入,不知陛下之臣,孰可使以禦之?若之何其猶不寒心而早圖之也!臣愚以為,今之武舉僅可以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足以收韜略統馭之才。今公侯之家雖有教讀之設,不過虛應故事,而實無所裨益。誠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擇文武兼濟之才,如今之提學之職者一人以教育之,習之以書史騎射,授之以韜略謀猷;又於武學生之內歲升其超異者於此,使之相與磨礱砥礪,日稽月考,別其才否,比年而校試,三年而選舉;至於兵部,自尚書以下,其兩侍郎使之每歲更迭巡邊,於科道部屬之內擇其通變特達者二三人以從,因使之得以周知道裏之遠近,邊關之要害,虜情之虛實,事勢之緩急,無不深諳熟察於平日;則一旦有急,所以遙度而往蒞之者,不慮無其人矣。

積貧積弱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尚有深諳文韜武略的嶽飛、韓忠、李綱等將才。在王陽明看來,大明眼下之所以缺乏克敵製勝的良將,與平時的選拔製度、訓練方式有脫不開的幹係。拒絕紙上談兵,注重實地訓練,挑選有勇有謀的人才,這樣一旦邊境有急,才能迅速應對。

第二策:舍短以用長

王陽明言:

臣惟人之才能,自非聖賢,有所長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而人之常情亦必有所懲於前,而後有所警於後。吳起殺妻,忍人也,而稱名將;陳平受金,貪夫也,而稱謀臣;管仲被囚而建霸,孟明三北而成功,顧上之所以駕馭而鼓動之者何如耳。故曰: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夫求才於倉卒艱難之際,而必欲拘於規矩繩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臣嚐聞諸道路之言,曩者邊關將士以驍勇強悍稱者,多以過失罪名擯棄於閑散之地。夫有過失罪名,其在平居無事,誠不可使處於人上;至於今日之多事,則彼之驍勇強悍,亦誠有足用也。且被擯棄之久,必且悔艾前非,以思奮勵;今誠委以數千之眾,使得立功自贖,彼又素熟於邊事,加之以積慣之餘,其與不習地利、誌圖保守者,功宜相遠矣。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過”,是所謂“使過”也。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用人過程中全麵衡量,舍其短,用其長,“使功不如使過”,這些用人的思想,後來被王陽明用在晚年平定地方叛亂中,取得了很不錯的戰果。這些是後話,暫不詳表。

第三策:簡師以省費

臣聞之兵法曰:“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夫古之善用兵者,取用於國,因糧於敵,猶且“日費千金”;今以中國而禦夷虜,非漕挽則無粟,非征輸則無財,是故固不可以言“因糧於敵”矣。然則今日之師可以輕出乎?臣以公差在外,甫歸旬日,遙聞出師,竊以為不必然者。何則?北地多寒,今炎暑漸熾,虜性不耐,我得其時,一也;虜恃弓矢,今大雨時行,觔膠解弛,二也;虜逐水草以為居,射生畜以為食,今已蜂屯兩月,邊草殆盡,野無所獵,三也。以臣料之,官軍甫至,虜跡遁矣。夫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師旅既行,言已無及,惟有簡師一事,猶可以省虛費而得實用。夫者兵貴精不貴多,今速詔諸將,密於萬人之內取精健足用者三分之一,而餘皆歸之京師。萬人之聲既揚矣,今密歸京城,邊關固不知也,是萬人之威猶在也,而其實又可以省無窮之費。豈不為兩便哉?況今官軍之出,戰則退後,功則爭先,亦非邊將之所喜。彼之請兵,徒以事之不濟,則責有所分焉耳。今誠於邊塞之卒,以其所以養京軍者而養之,以其所以賞京軍者而賞之,旬日之間,數萬之眾可立募於帳下,奚必自京而出哉?

王陽明熟讀天下兵書,對《孫子兵法》極為熟稔,在這一條邊策中,他引用《孫子兵法》來解釋。彼時的王陽明雖然還僅僅在觀政實習期,可他對大明當前的軍事形勢卻分析得頭頭是道,入情入理,比多少當時的在朝將帥都分析得透徹。“簡師以省費”,這一策略在王陽明晚年的戰爭實踐中也被他運用過。

第四策:屯田以給食

王陽明言:

臣惟兵以食為主,無食,是無兵也。邊關轉輸,水陸千裏,踣頓捐棄,十而致一。故兵法曰:“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此之謂也。今之軍官既不堪戰陣,又使無事坐食以益邊困,是與敵為謀也。三邊之戍,方以戰守,不暇耕農。誠使京軍分屯其地,給種授器,待其秋成,使之各食其力。寇至則授甲歸屯,遙為聲勢,以相犄角;寇去仍複其業,因以其暇,繕完虜所拆毀邊牆、亭堡,以遏衝突。如此,雖未能盡給塞下之食,亦可以少息輸饋矣。此誠持久俟時之道,王師出於萬全之長策也。

孫子兵法中言,長途運輸兵糧實為兵家用兵之大忌,針對這一點,王陽明提出屯田以給食的建議:守邊將士戰時守邊,閑時墾荒種糧以自足。事實證明,王陽明的這條建議非常及時,西北寧夏、東北遼寧等地後來都實行了屯田製。

第五策:行法以振威

王陽明言道:

臣聞李光弼之代子儀也,張用濟斬於轅門;狄青之至廣南也,陳曙戮於戲下;是以皆能振疲散之卒,而摧方強之虜。今邊臣之失機者,往往以計幸脫。朝喪師於東陲,暮調守於西鄙,罰無所加,兵因縱弛。如此,則是陛下不惟不置之罪,而複為曲全之地也,彼亦何憚而致其死力哉?夫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也。今總兵官之頭目,動以一二百計,彼其誠以武勇而收錄之也,則亦何不可之有!然而此輩非勢家之子弟,即豪門之夤緣,皆以權力而強委之也。彼且需求刻剝,騷擾道路;仗勢以奪功,無勞而冒賞;懈戰士之心,興邊戎之怨。為總兵者且複資其權力以相後先,其委之也,敢以不受乎?其受之也,其肯以不庇乎?苟戾於法,又敢斬之以殉乎?是將軍之威固已因此輩而索然矣,其又何以臨師服眾哉!臣願陛下手敕提督等官,發令之日,即以先所喪師者斬於轅門,以正軍法。而所謂頭目之屬,悉皆禁令發回,毋使瀆擾侵冒,以撓將權,則士卒奮勵,軍威振肅。克敵製勝,皆原於此。不然,雖有百萬之眾,徒以虛國勞民,而亦無所用之也。

在王陽明看來,彼時戰場上將士們作戰不利的重要原因在於軍法混亂,軍紀不嚴明,繼而導致軍威無存,軍心渙散。戰場上,嚴明的軍法軍紀從來就是戰爭取勝的保證與根本。為此,王陽明希望皇上能自我振作,整頓軍紀。這一條,王陽明尤為看重,他後來之所以能在剿匪戰場上和平定宸濠之亂的過程中屢戰屢勝,與他對軍紀軍法的嚴明是分不開的。

第六策:敷恩以激怒

王陽明言道:

臣聞殺敵者,怒也。今師方失利,士氣消沮。三邊之戍,其死亡者非其父母子弟,則其宗族親戚也。今誠撫其瘡痍,問其疾苦,恤其孤寡,振其空乏,共死者皆無怨尤,則生者宜自感動。然後簡其強壯,宣以國恩,喻以虜仇,明以天倫,激以大義;懸賞以鼓其勇,暴惡以深其怒;痛心疾首,日夜淬礪。務與之俱殺父兄之仇,以報朝廷之德。則我之兵勢日張,士氣日奮,而區區醜虜有不足破者矣。

兵家認為,激發士兵的怒氣會讓他們更加奮勇地在戰場上殺敵。王陽明卻以仁愛為本,從“仁”出發,他主張先對兵士們施以仁愛與關懷,“然後簡其強壯,宣以國恩,喻以虜仇,明以天倫,激以大義。”從這一點上來看,王陽明的用兵之術比孫子兵法更勝一籌,此舉也在無形中體現了他的心學力量。

第七策:捐小以全大

臣聞之兵法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又曰:“佯北勿從,餌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謂也。今虜勢方張,我若按兵不動,彼必出銳以挑戰;挑戰不已,則必設詐以致師,或捐棄牛馬而偽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詐潰而埋伏,或潛軍而請和,是皆誘我以利也。信而從之,則墮其計矣。然今邊關守帥,人各有心。虜情虛實,事難卒辨。當其挑誘之時,畜而不應,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為當救,一以為可邀,從之,則必陷於危亡之地;不從,則又懼於坐視之誅。此王師之所以奔逐疲勞,損失威重,而醜虜之所以得誌也。今若恣其操縱,許以便宜。其縱之也,不以其坐視。其捐之也,不以為失機。養威為憤,惟欲責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問。則我師常逸而兵威無損,此誠勝敗存亡之機也。

不中敵人之圈套,以靜製動,則“我師常逸而兵威無損”,此乃用兵製勝之道,亦是治國安邦之道。這些戰術戰法,在王陽明後來的戰爭實踐中都曾被他一一用到。

第八策:嚴守以乘弊

臣聞古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蓋中國工於自守,而胡虜長於野戰。今邊卒新破,虜勢方劇,若複與之交戰,是投其所長而以勝予敵也。為今之計,惟宜嬰城固守,遠斥候以防奸,勤間諜以謀虜;熟訓練以用長,嚴號令以肅惰;而又頻加犒享,使皆畜力養銳。譬之積水,俟其盈滿充溢,而後乘怒急決之,則其勢並力驟,至於崩山漂石而未已。昔李牧備邊,日以牛酒享士,士皆樂為一戰,而牧屢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奮威並出,若不得已而後從之,是以一戰而破強胡。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師既逸,我守既堅,我氣既銳,則是周悉萬全,而所謂不可勝者既在於我矣。由是,我足,則虜日以匱;我盛,則虜日以衰;我怒,則虜日以曲;我逸,則虜日以勞;我堅,則虜日以虛;我銳,則虜日以鈍。索情較計,必將疲罷奔逃;然後用奇設伏,悉師振旅,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迎邀夾攻,首尾橫擊。是乃以足當匱,以盛敵衰,以怒加曲,以逸擊勞,以堅破虛,以銳攻鈍,所謂勝於萬全,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者也。

在“邊務八策”的結尾處,王陽明寫道:

右臣所陳,非有奇特出人之見,固皆兵家之常談,今之為將者之所共見也。但今邊關將帥,雖或知之而不能行,類皆視為常談,漫不加省。勢有所軼,則委於無可奈何;事憚煩難,則為因循苟且。是以玩習弛廢,一至於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將臣所奏熟議可否,傳行提督等官,即為斟酌施行。毋使視為虛文,務欲責以實效,庶於軍機必有少補。臣不勝為國惓惓之至!

提出“邊務八策”時,王陽明不過才二十八歲,可他從中透露出種種戰略思想與眼光,已頗具一位大戰略家的氣度。從中也不難看出,對《孫子兵法》這部兵家奇書,王陽明是深有研究與心得的。多年以後,王陽明輾轉南方,剿滅流賊,又在旬日之間平定威脅大明皇權根基的宸濠之亂,想來都是意料之中的事。《陽明先生集要》的編寫者施邦曜曾高度讚揚王陽明的“邊務八策”,以為他的“邊務八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超過《孫子兵法》十三篇。

2.江北審案九華訪仙

弘治十三年(1500年)六月,二十九歲的王陽明結束了自己在工部的觀政實習期,出任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正式步入仕途。

明朝刑部下設十三清吏司,負責各省訴訟事務,雲南清吏司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刑部有個下屬機構叫提牢廳,主要掌管獄卒,稽查南北所有監獄的罪犯,發放囚衣、囚糧藥物等。提牢廳的主事是每月輪番製,由十三個清吏司主事輪流擔任。這年十月,恰值王陽明擔值。繁忙的工作,加上咳嗽舊疾複發,王陽明不堪其苦:

夫予天下之至拙也,其平居無恙,一遇紛擾,且支離厭倦,不能酬酢,況茲多病之餘,疲頓憔悴,又其平生至不可強之日。

——《提牢廳壁題名記》(《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九)

盡管當時疾病纏身,王陽明還是沒有一天放鬆對自己的要求,他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根據獄中現狀,王陽明製定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獄中規則,這些規則到後世還在沿用。

弘治十四年(1501年),王陽明受命前往直隸和淮南地區審查犯人。那是王陽明任職以來第一次獨立辦案,他卻似一位辦案老手,將一切處理得井然有序。

王陽明一到當地,便深入群眾展開調查。通過多次與地方官員交流溝通,王陽明發現此地竟然有那麼多冤假錯案。在王陽明的主持下,隻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江北一帶的冤假錯案都被肅清平反。王陽明可以回京複命了。

王陽明有股子拚勁兒,這股子拚勁兒在他十七歲“格竹”時已經領略過了。他工作起來更是一個拚命三郎。江北辦案的近一年時間裏,為了理清查明那些大大小小的訴訟案件,他常常不休不眠,早把來前醫生的叮囑拋諸腦後了。白天在官衙審理案件起草公文,晚上回家還要攻讀詩書到深夜。有肺病咳嗽之患的人,最怕傷風受寒,王陽明讀起書來,就把什麼都忘了,衝風冒寒之事,時有發生。如此無所顧忌,外侵內耗,咳嗽舊疾越發厲害,有時甚至都要咳出血來。

弘治十五年(1502年)春天,王陽明已經完成審查江北囚徒的任務,可以稍稍放鬆一下了。王陽明自年輕時就因身體原因,對道教神仙的超脫境界充滿向往。這一次,公務之餘,他趁機前往茅山、九華山等道教名山遊玩了一番。

在遊茅山時,王陽明遇到了一位同是前來遊玩的道士湯雲穀,這位湯道士是丹陽人士,也對道教神仙之說充滿神往。二人在山中相遇,一見如故,隨即攜手同行同遊。王陽明和湯雲穀一起登上三茅山巔,踏遍仙人遺跡,或洞窟中小憩,或道觀中相對坐談,好不自在。山中的清風白雲,清泉明月,暫時滌盡王陽明心中的沉鬱之氣,也讓他暫時忘記了現世的汙濁。

從茅山歸來,王陽明似是意猶未盡,他又一鼓作氣,登上了九華山。

九華山是一座佛教名山,亦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中古刹林立,曆來都有高士仙人隱居於此。九華山上大小洞窟不曉得有多少,其中最為著名的有五處,此外還有山嶺十一座,山泉十七處,溪澗淵池,更是遍布山中。水是山的血脈,是山的靈性之源。這九華山中常年泉水淙淙,生機盎然,難怪成了曆代仙家修行隱居的青睞之所。

王陽明來時,正是九華山的春天,漫山遍野一片蔥蘢,林間樹下,繁花似錦。行走在山間林蔭道上,耳聽得山間鳥啼聲聲,婉轉如珠落玉盤,王陽明隻覺得心肺都被過濾清洗得澄澈透明。

這天天色漸晚,王陽明來到一座叫化城寺的道觀住宿。進得寺來,但見寺中大堂正中,正有一位老道士盤腿靜坐。王陽明進來,恭恭敬敬向這位道士作揖問好,這位老道士卻是動也沒動,連眼皮也沒翻一下。王陽明心中覺得好奇又好笑。他走訪過不少道觀古刹,也見識過不少正在修行的仙家道人,像眼前這位這樣蓬頭亂發衣衫不整的道士,他還是頭一次見。若非在道觀中相遇,把這麼一個人視為叫花子也未可知。可怪人常常脾氣大,王陽明開口問:“請問神仙可學否?”這是王陽明眼下最為關心的。因為身體時好時壞,他時不時就從心底冒出些出家修行的念頭來,卻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份資質。

那道士依舊眼皮也不抬,隻輕輕搖了搖頭,回答說:“尚未,尚未。”

那句話讓王陽明摸不著頭腦。他以為是因為現場還有別人,老道士不便向他透露仙機,便屏退左右隨從,將老道士引到後亭,再次向老道士行禮問道:“吾欲出家修行,不知神仙可學否?”老道士依舊用那四個字回答了他:“尚未,尚未。”

王陽明哪裏肯罷休,他曆盡辛苦找到化城寺,就是來聽這位叫蔡蓬頭的老道士講神仙之學養生之術的,他倒好,區區兩字就把他打發了。不甘心,繼續追問。這蔡蓬頭見王陽明一臉迷茫又執迷不悟,隻得再次點撥他:“你在這後亭後堂又是作揖又是施禮的,我看你一團官相,還來說什麼神仙學什麼道?”

王陽明一愣,既而明白了蔡道士的意思。果然是位高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王陽明的心思。王陽明也是個果斷利落的,知他與這位蔡道士並無仙緣,二話不說,哈哈大笑三聲,轉身而去。

身後,那位蔡道士卻是滿臉憾色地輕輕搖了搖頭。若非見王陽明入世的心那麼重,以他的天資,倒真可以收作他的弟子呢。

別過蔡蓬頭,王陽明又在九華山上逗留了幾日。聽說山中地藏洞裏有一位老道正在修行。這位老道更是一位怪人,坐臥鬆毛,不食人間煙火。他修行的地藏洞在九華山最險絕的山頂處,幾乎無路可通。王陽明攀著草木樹枝,登懸崖、涉險徑,費盡周折險阻才來到老道士修行的地藏洞中。果真是一位世外奇人。王陽明進入洞中之時,老道士正和衣蜷腿臥在鬆毛之上。這位老道士須發皆白,卻滿麵紅潤。那會兒,他睡得正熟呢。王陽明也不敢驚擾他,隻在他身邊悄悄坐下來,看他睡得嬰兒般安詳,王陽明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他的腳。不知過了多久,老道士終於醒來。看到眼前的王陽明,他分外驚訝:“如此危險之處,安得至此?”

老道士的地藏洞,因地勢險絕,常年少見人跡。陪伴老道士的唯山間清風流雲,還有山間的飛鳥。現在冷不丁看到一個大活人坐在眼前,老道士還真給嚇了一跳。

王陽明倒也不驚慌,他起身恭恭敬敬向老道士施禮道:“吾欲與長者論道,何言辛勞?”

這位老道士倒比化城寺的蔡蓬頭親近人,他見王陽明不辭辛勞與艱險上得山頂來,隻為聽他論道,早已被感動了。老道士對佛教道教都深有心得,他也不隱瞞,敞開心扉跟王陽明交談起來。從佛教到道教,又從道教談到儒教。談到如今天下誰為真正的儒學大家,王陽明對老道士說:“周濂溪(周敦頤)、程明道(程顥)是儒家兩個好秀才。但未到最上一乘。”老道士聞聽王陽明此言,心下更是歡喜——果真是識見非凡,悟性奇高。一高興,他把佛教道教的要義都告訴給了王陽明。二人在洞中一直談到天色很晚,王陽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第二天一大早,王陽明又攀上山頂去找老道士論道,哪裏還有老道士影子。隻那處洞窯,還有老道士曾臥過的鬆毛,在清淩淩的晨霧中靜默不語。王陽明在洞前佇立良久,才悵悵地轉身離去。

這一段經曆,王陽明曾用一首詩記錄:

路入岩頭別有天,鬆毛一片自安眠。

高談已散人何處,古洞荒涼散冷煙。

王陽明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老道士。可那位老道士卻自此深深地印在了王陽明的心裏。時隔十九年後,王陽明又曾拜訪過化城寺。那時,王陽明已經四十九歲了,已經曆了太多塵世的酸甜苦辣。他原本是抱著一絲重見老道士的幻想去的,卻依舊撲了空。人到中年,當年的一幕卻曆曆在目,王陽明在一首詩中回憶了自己當時遊九華山的情景:

愛山日日望山晴,忽到山中眼自明。

鳥道漸非前度險,龍潭更比舊時清。

會心人遠空遺洞,識麵僧來不記名。

莫謂中丞喜忘世,前途風浪苦難行。

那個遺空洞遠去的會心人,就是當年與王陽明論道的地藏洞老道士。彼時,他已杳然遠去,了無蹤跡。

3.乞歸故裏修道陽明

從九華山歸來,王陽明也該回京複命了,他的健康狀況卻在這時每況愈下。這年五月,行至揚州的王陽明徹底病倒在床,他日夜咳嗽不止,人也整個兒地消瘦下去,最後連下地走路都有些困難了。無奈之中,王陽明隻得臥床休息。三月之後,也就是弘治十五年八月,王陽明回到京師,向朝廷遞交了一紙《乞養病疏》(《王文成公全書》卷九),希望朝廷能恩準他回鄉養病。他在疏中寫道:

切緣臣自去歲三月,忽患虛弱咳嗽之疾,劑灸交攻,入秋稍愈。遽欲謝去藥石,醫師不可,以為病既植,當複萌芽,勉強服飲,頗亦臻效。

及奉命南行,漸益平複。遂以為無複他慮,竟廢醫言,捐棄藥餌。衝冒風寒,恬無顧忌,內耗外侵,舊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揚州,轉增煩熱,遷延三月,尪羸日甚。心雖戀闕,勢不能前。追誦醫言,則既晚矣。

先民有雲:“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臣之致此,則是不信醫者逆耳之言,而畏難苦口之藥之過也。今雖悔之,其可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