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場悟道(1 / 3)

1.辭親別家遠赴龍場

王陽明在武夷山與老道士辭別之後,並沒有直接去龍場,而是轉道去了南京,他要先去看看在南京任職的父親龍山公。

父子相見,說不盡的悲喜交集。

王華離開京城之時,王陽明尚在獄中,那時,他已在心底與愛子永遠的訣別了。他願兒子舍生而取義。可是後來王陽明並沒有死,而是被貶到了貴州龍場,消息傳到南京,王華竟是喜極而泣。有哪一位父親願意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用那樣的方式照樣可以成全兒子的名節,如何不讓人欣慰。可王華的喜悅還沒有退去,轉而又傳來王陽明被劉瑾追殺跳水而亡的消息,家裏人哭聲一片悲痛萬分,王華卻一派淡定平靜:“吾兒不會死!”那是一位做父親的直覺,還是一位做父親的自信?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吧。王華認定,憑兒子的聰明才智,他定不會輕易被人殺害。那兩位殺手從錢塘江邊上拿回來的不過是兒子的衣冠鞋襪和兩首絕命詩而已。

王華雖篤定地認為兒子並沒有死,可接下來好長一段日子,王陽明都是杳無音信,王華的內心也還是被思念與牽掛填滿。如今看到兒子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雖滿臉胡楂兒消瘦不堪,卻也是雙目炯炯。王華心下就已明白了八九分,兒子已經真正地渡過了那場災難,無論從他的肉體還是心靈。

王陽明還有任務在身,又怕給父親帶來麻煩,南京自然不能久留,與父親匆匆一晤之後,他又回到家鄉餘姚,準備從那裏起程去龍場。

王陽明被劉瑾所派殺手在錢塘江邊殺害,消息早已傳回餘姚,家裏那些天被悲傷籠罩,現在王陽明好端端地回來了,這在十裏八鄉可都是一件大喜事,鄉裏鄉親前來看望送行的人絡繹不絕。在這些人中間,有一位叫徐愛的年輕人(王陽明的妹夫)尤讓王陽明欣賞,曾呼他為“吾之顏淵”。

徐愛,字曰仁,比王陽明年輕十幾歲,當時也就二十多歲。可他年紀輕輕就有誌於聖學,對王陽明的為人與學問,他已欽慕良久。這次,趁著王陽明回鄉的短暫時機,他前來向王陽明行了弟子之禮,正式拜王陽明為師。徐愛不但是王陽明最早的入室弟子,還是他最為欣賞喜愛的弟子,對陽明思想的早期傳播起過重要的作用。可惜天妒英才,徐愛三十一歲就去世了,讓王陽明痛惜不止。這是後話。

王陽明從未去過龍場,但對那裏的自然環境及生存條件還是有所了解的,那裏不是一般的艱苦。為此,王陽明特意從家中挑了兩三個可靠的仆人讓他們隨行,一路上有個照應不說,到龍場也可以有個伴。

正德二年十二月,王陽明攜幾個仆從從餘姚出發了。

從餘姚到貴州,山一程,水一程,三千多裏漫漫長路,在那個年代全靠人一步一步地量。王陽明他們一路日行夜宿,走走停停,雖然辛苦,倒也還自在。過江西,王陽明正好要路過江西廣信府——大儒婁諒的故宅所在地。還記得十多年前,王陽明從南昌偕妻子諸氏回餘姚,曾在此地的石亭寺宿泊,並專門去拜訪過婁諒,與他傾心交談宋儒的格物學。而今石亭寺還在,斯人已逝矣。舊地重遊,王陽明忍不住揮筆寫下一組《夜泊石亭寺用韻呈陳婁諸公因寄儲柴墟都憲及喬白岩太常諸友》(《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以寄心誌。

在第二首詩的末尾,王陽明寫道:

白璧屢投終自信,朱弦一絕好誰聽?

扁舟心事滄浪舊,從與漁人笑獨醒。

春秋卞和為獻寶玉和氏璧百折不撓,他王陽明的內心也與那白璧一樣,純潔清澈,不染塵埃。盡管身受劉瑾等人的一再迫害,他的信仰卻似那清廟之瑟,高雅之音,雖無知音相賞,依舊不曾抱怨。屈原懷抱滿腔忠君愛國之誌,卻不為世俗所容,他終在那年五月初五,懷抱巨石,舉身投入汨羅江,隻留一篇“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漁父辭》讓後人憑吊感歎。屈原筆下的漁夫,秉承的是老莊思想,不去問世之清濁,隻管隨波逐流。王陽明如今卻堅定地走在儒家之路上,清白做人為社稷蒼生而想、而為是他的理想。他甚至能想到,那位漁夫會像當年嘲笑屈原一樣在嘲笑自己。又何妨?他依舊會沿著這條路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山行風雪瘦能當”“春夜絕憐燈節近”……王陽明一路走,一路吟,那些詩作裏記錄著他不屈的心誌,也記錄著他行程的艱辛:風雪迷途,人困馬瘦,又逢元宵燈節,那光景次第怎一個淒清了得。

可再艱難的長路,王陽明也要把它走成坦途。

那一走就是數月,王陽明自然不願意輕易浪費那份寶貴的光陰。他們白日趕路,夜晚就宿,王陽明會趁著那難得的休憩時間用功讀書,思慕賢人,訓誡自己。在這期間,《周易》一書曾陪伴他渡過許多難挨的漫漫長夜。王陽明曾在過江西袁州府分宜(今江西省新餘市西部)時寫下了《雜詩三首》(《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這三首詩裏更見王陽明不畏險途的氣概:

危棧斷我前,猛虎尾我後,倒崖落我左,絕壑臨我右。

我足複荊榛,雨雪更紛驟,邈然思古人,無悶聊自有。

無悶雖足珍,警惕忘爾守。君觀真宰意,匪薄亦良厚。

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琴瑟在我禦,經書滿我幾。

措足踐坦道,悅心有妙理,頑冥非所懲,賢達何靡靡!

乾乾懷往訓,敢忘惜分晷?悠哉天地內,不知老將至。

羊腸亦坦道,太虛何陰晴?燈窗玩古《易》,欣然獲我情。

起舞還再拜,聖訓垂明明。拜舞詎逾節,頓忘樂所形。

斂衽複端坐,玄思窺沉溟。寒根固生意,息灰抱陽精。

衝漠際無極,列宿羅青冥。夜深向晦息,始聞風雨聲。

“駭絕奇絕,見險如夷,終能悟道,文成賢人。”許舜屏曾如此盛讚這三首詩。

從年前一直走到第二年也就是正德三年(1508年)的春天,王陽明一行人才抵達貴州龍場。

來龍場之前,王陽明已通過各種渠道對這裏做過一些了解,知道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之中,因那裏氣候溫暖,降水豐富,蛇虺魍魎遍布,曆來被稱為“蠱毒瘴癘”之地。那片蠻荒之地住的多是苗人,他們凶悍無比,與漢人語言不通,生活習俗不同,常常與漢人發生衝突。甚至有傳言說那裏的苗人常常殺漢人來祭神。對那裏的一切,王陽明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來應對的。再惡劣的環境,比得上京城血腥的詔獄嗎?再凶蠻的苗人,比得上劉瑾的爪牙殺手嗎?再怎麼講,那裏也是朝廷所設的一處驛站啊。既來之,則安之。

可當王陽明攜仆從幾人,跋山涉水不知走了多少時日,才在萬山叢林裏找到那處小小的龍場驛時,他整個兒人還是呆住了。那是一處什麼樣的驛站啊?估計是這個世界上最荒涼寂寞的驛站吧。密林深處,寂寂的官道兩邊,不知什麼年代開辟出的一片開闊地,兩間破舊的房子,因年久失修已經搖搖欲倒了,門窗是早已不見的了,隻幾個黑洞像老巫的眼睛無助地洞開著。一匹瘦骨伶仃的老馬,拴在房頭的柱子旁邊,正在低頭吃草。一位頭發灰白的老人正在往馬槽裏添草,他是那個驛站唯一的一名驛卒。他和那匹馬守在那裏,讓人知道那裏還有個大明朝的驛站——龍場驛。那裏,竟然連一位驛丞也沒有。

山高路遠,一年接不了一回或者兩回朝廷公務,朝廷早已把那個地方給忘記了。房子塌了,沒人來修;驛丞死了,沒人來替。也真是難為劉瑾,竟然從大明王朝那麼一片幅員遼闊的土地上,找出這麼一處遠到不能再遠、小到不能再小、荒蠻到不能再荒蠻的地方來安置王陽明。

龍場驛除了那兩間破爛欲倒的房子,再沒有多餘的房間可供人棲身居住了。王陽明隻得和他的幾個仆從親自動手,披荊斬棘,在叢林亂草中辟出一塊空地來,在那裏搭建起一座小小的茅草屋,暫時容身。

土墊的地麵,荊棘樹枝圍起的柵欄四壁,茅草遮頂,那是一座四處漏風,房頂漏雨的小小茅草房,統共沒有半人高,要低頭縮肩才能鑽進去,根本無法抵擋當地的惡劣氣候。王陽明去的時節正是龍場的春天,晴天還好,陽光明媚,百花爛漫,屋外有潺潺山溪流過,耳畔有嚦嚦婉轉鳥啼相伴,倒有幾分世外桃源的氣息;逢到陰雨天可就慘了,那間小小的茅草屋,外麵下雨裏頭滴,把裏麵弄得濕漉漉連片立足之地都沒有。那情狀,連王陽明身邊帶來的三位仆人也難以忍受了,他們的情緒低到了極點。

住的問題成了當務之急。王陽明自年少就有著超強的實踐能力與動手能力,即使身處絕境,他也要在絕境中開辟出一線生路。來龍場安頓下來不久之後,他就開始到四周的山裏轉悠,一來是了解一下當地的民俗風情,二來是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住。一來二去,還真給他找到了一處。在龍場東北的“龍岡山”上有一鍾乳洞,當地稱此洞為“東洞”。據目測,此洞可以容納百人,雖然洞中也有些陰暗潮濕,但與他們棲身的低矮小茅屋相比,實在堪比天堂啊。三位仆人的臉上也有了笑模樣。他們當即決定把行李搬到此處,在此處安家。

再荒涼偏僻的地方,有了人氣,也就有了暖意生機。主仆幾人,再次親自動手,打掃洞窟,整理床具,修整灶台,把那些透風透氣的窟窿堵上,如此一番整修,洞內立時顯得整齊亮堂了不少。王陽明在家鄉餘姚,曾在會稽山陽明洞中修煉過一段時間,千裏路遙,為慰藉那份思鄉之心,王陽明幹脆將這處新發現的山洞也直呼為“陽明小洞天”。

能在龍場那樣的偏僻之地找到這樣一處天然的容身之所,已經讓王陽明和他的仆人們很是知足。王陽明後來曾寫了三首詩,題為《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來記錄當時情形。在第一首詩的末尾,他這樣寫道:

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

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

找到陽明小洞天為居,王陽明不由得想起當年孔子“欲居九夷”的往事來。當年孔子懷抱濟世救民的崇高理想,周遊列國卻處處碰壁,他曾經產生過去少數民族聚居地去的想法,以為在那裏說不定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弟子對他的那一想法不能理解:“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條件太過簡陋,哪裏是先生您這樣的人能居住的呢?”孔子卻回弟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有無往而不適的恬淡平和心態,走到哪裏都會以自己的君子之風去感化當地民眾,君子居住的地方,哪裏又會顯得簡陋?《中庸》中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如今,王陽明也如昔日的孔子一樣,身處簡陋之地,卻心懷“素位”之境界。君子,從來都是根據自己所處的地位來行事,能隨遇而安,自得其適。

在第二首詩中,王陽明筆下的龍場生活簡直有點讓人羨慕了:

童仆自相語,洞居頗不惡。

人力免結構,天巧謝雕鑿。

清泉傍廚下,翠霧還成幕。

我輩日嬉偃,主人自愉樂。

雖無棨戟榮,且遠塵囂聒。

但恐霜雪凝,雲深衣絮薄。

遠離了世俗塵囂,即使身無錦衣,居無華室,卻有清泉潺潺,青山相伴,雲霧繚繞,主仆幾人日日相嬉相伴。神仙一樣逍遙的日子啊。事實真的會如此嗎?王陽明他們哪裏會想得到,他們的龍場生活才不過輕輕拉開帷幕,那份猙獰的麵目還被裹在一層溫和曼妙的麵紗底下沒有向王陽明展露它可怕的獠牙。

2.艱辛困頓龍場悟道

從浙江餘姚到貴州龍場,三千多裏路,不同的水土不同的天。從低矮的草屋裏搬進陽明小洞天的最初幾天,曾讓這主仆幾人很是開心了一回,以為自己尋到了一處世外桃源,可他們很快發現,他們開心得過早了。

與漏雨透風的茅草屋相比,陽明小洞天算是好的住處,但住久了,種種的不適也來了。洞內畢竟還是陰暗潮濕,再加上從浙江來此地,水土不服,來後沒多久,三位仆從竟然相繼病倒了。他們原本是王陽明帶到貴州來照應他的飲食起居的,現在倒好,他一個人要照顧三個。劈柴,做飯,端水,洗衣……那三位跟隨王陽明從舒適的餘姚王家大院來到龍場這等蠻荒之處,原本心裏就有些不痛快,如今病倒,情緒越發低落,不時向主人抱怨。王陽明辛勞之餘還要想方設法給他們講笑話,講故事,唱唱家鄉的小調,哄幾位開心。

如此過了好一段時間,三位仆從的病情才慢慢好轉了。

仆從們的病好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吃。民以食為天,這可是眼下最大的問題。龍場驛本就是一處幾乎被朝廷遺忘的地方,那裏唯一的一名驛卒也是自耕自種、自給自足。如今,王陽明帶著三位仆從來,一下子添了四張嘴,倉裏的那點糧食很快就被吃光了。上頓不接下頓、三餐不繼的日子,惹得那幾位剛剛心情有點好轉的仆從怨聲連天。眼看著三位隨從個個兒麵黃肌瘦,王陽明心裏也急了。他得再想辦法來解決吃的問題。

“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當年孔子帶著弟子們來到陳國,也曾遇到類似的尷尬,弟子們饑餓難耐,終於有人病倒起不了身,不堪其苦的子路忍不住對孔子發牢騷:“君子亦有窮乎?”“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孔子用這一句告誡自己的弟子:君子即使窮困,也要堅守氣節,小人窮了,就會胡作非為。王陽明當然要堅守窮困之節,但他不會坐以待斃。王陽明去龍場時,正是春天,是當地的播種時節,他看到當地的苗人用的還是刀耕火種的原始耕作方式,那也不礙事,入鄉隨俗。王陽明也學著當地的土著,焚草開荒,墾地種糧。

與當地居民交往多了,王陽明發現他們並沒有傳言中講的那樣野蠻可怕。盡管語言不通,但親和的笑容是全世界通用的通行證,王陽明無事時便常到附近的村寨裏走走,問詢一下當地居民的生活,也虛心向他們請教一些農事,他終用自己的仁愛與真誠,慢慢融化了那道隔在他們中間的冰牆。苗人們不再躲避警戒,他們甚至給王陽明送來了種子與糧食,開始手把手地教他們如何墾荒播種。

莽莽蒼蒼的龍場群山之中,那片荒原之上,王陽明就那樣把自己安頓下來。他像當地人一樣戴起草帽挽起褲角,起早貪黑忙碌在自己開出來的田裏。他很快像一位真正的農人一樣,分得清如何護苗如何除草,如何種菜如何種糧,什麼樣的氣候溫度適宜什麼樣的作物生長。“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陶淵明曾經在南山下點瓜種豆、悠然賞菊;在貴州龍場,王陽明也漸漸把那份苦澀的日子打理出了陶氏的意味。那片土地很快就給了他豐厚的回報,他們不但解決了自己的吃糧問題,糧囤裏還漸有節餘。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王陽明就把那些餘糧拿來分給當地的窮苦人與一些寡婦,連那些日日到他門前的鳥雀,他也會分給它們一份。

謫居屢在陳,從者有慍見。

山荒聊可田,錢鎛還易辦。

及茲春未深,數畝猶足佃。

豈徒實口腹?且以理荒宴。

遺穗及鳥雀,貧寡發餘羨。

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謫居糧絕請學於農將田南山永言寄懷》,

(《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

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

寒多不實秀,暑多有螟螣。

去草不厭頻,耘禾不厭密。

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

即是參讚功,毋為輕稼穡!

——《觀稼》(《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這兩首詩,記錄的是王陽明龍場的躬耕生活,如果隻讀此詩不去關注詩外的世界,世人甚至會以為王陽明真的在龍場過上了陶淵明那種“悠然見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可龍場不是桃源,盡管它偏遠荒涼,仍然與外界保持著種種聯絡,仍然有它無法忽略的艱辛與惡劣。

就在王陽明來龍場不久之後,他曾親曆了一幕人間慘劇。是一位從京師遠道而來的小吏,帶著他的兒子和一位仆人去往偏遠的任所。他因何被發配到那裏,又曾有過怎樣的人生經曆,王陽明絲毫不知,他知道的隻是他看到的。那兩主一仆三人一行,行至離龍場驛不遠的蜈蚣坡下,因長途跋涉饑困交加,小吏便病死了。王陽明帶著他的仆從們幫助兒子和仆人把那位老人埋了,又給他們送去一些衣物糧食。誰料那一主一仆依然沒能躲過那場劫難,此後幾天裏,兒子與仆人也相繼病死。異鄉的山坡上,王陽明又親手把那對年輕人埋葬了。幾把荒草,草草掩住幾具瘦骨,三座土丘,瞬間埋住了三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他們,永遠地睡在了這片異鄉的土地上,連魂魄亦無家可去。那三位陌生路人的死,曾深深地觸動了王陽明,悲痛中他提筆寫下了一篇祭文,算是對那父子主仆三人的一種祭奠。

……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複有人來,雲:“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複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籲涕洟而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裏。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鬥,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鬥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

爾誠戀茲五鬥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衝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

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違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嚐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複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塚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瘞旅文》(《古文觀止》卷十二)

異鄉天涯,這是王陽明唱給那父子三人的挽歌,也是為自己而唱的哀歌。同為天涯淪落人,誰說那三個人的現在,在某一天不會變成王陽明的未來?

轉眼之間,王陽明已經來龍場半年了,龍場也到了悶熱潮濕的多雨季節。晴天悶熱,雨天陰潮,龍場驛,仿佛被裹進了一個巨大的灰色幔帳裏,悶得讓人透不上氣來。曾經給王陽明帶來欣喜的陽明小洞天,在這個季節裏也顯露出它的可怕來。地上是黏的,身邊石頭是濕的,洞頂也開始滴滴答答往下滲水。天天住在那樣的地方,王陽明的咳嗽舊疾又犯了,整日整夜地咳,似是要把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咳出來。那種情形,連王陽明也受不了,何況身邊仆從?他們更是整天苦著臉,惡聲大氣地咒罵。曾經的和樂融融再次遠遁。龍場現在呈給王陽明的隻是一座陰森森的山洞,一片裹在霧靄裏的黑壓壓的森林,還有幾位抱怨不止的隨從。那樣的環境,縱王陽明內心再是光明澄澈,也要變得發瘋了。

然而,那還不是最可怕的。

居無室,食無糧,生病,聽仆從們發牢騷……這些苦,對於王陽明來說都不算什麼,他都能想辦法一一化解。可他無法化解心中於親友們的思念,無法化解心中時時纏繞的那份孤獨。孤獨是一個看不見的殺手,是一個吸血鬼,它在無形中慢慢就把一個鮮活的生命壓榨得幹枯,形如枯槁。

那是王陽明來龍場之後收到的第一封家書,在王陽明來龍場半年之後。那封信是父親龍山公寫來的,他為兒子帶來了劉瑾的消息。彼時的劉瑾,已經完全將皇權玩弄於股掌之間,堂堂大明王朝的皇帝朱厚照則徹底淪為一名隻知吃喝玩樂的昏聵頑主。

曾數次要置王陽明於死地的劉瑾怎肯善罷甘休?當王陽明還活著的消息抵達京城,劉瑾簡直是憤怒至極,但也是鞭長莫及了。王陽明已在幾千裏外的龍場,他無法再往那裏派遣他的殺手,他隻好把所有的怒氣發泄到王陽明的家人身上。一怒之下,他把王陽明的父親龍山公罷了官,從南京趕回餘姚去了。其間他對王陽明家人的種種苛刻與為難,盡管父親隻在信中輕描淡寫地提了下,還是讓王陽明瞬間有崩潰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