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場悟道(2 / 3)

手捧父親的親筆書,遙望家鄉,山高路遠水又長,王陽明忍不住心如絞痛,淚水漣漣。在外界所給的種種困厄麵前,王陽明像一株堅挺風雨中的大樹,風來迎風,雨來抗雨,可在親情與愛麵前,王陽明又常常柔軟得一塌糊塗。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楫,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子職,勿更貽親哀!

——《采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眼下,王陽明眼裏不再是春花滿山,隻有浮雲遮斷來時路,他悵悵地看著那一輪淒慘慘的紅日慢慢墜入群山之後,夜色茫茫漫上來……站在群山之間,茫然四顧,正是前行無舟楫,後退有風沙,怎樣的舉步維艱啊。劉瑾還在京師對他虎視眈眈,他的魔爪,不知何時就會再次伸到他的麵前。親人們還在家鄉翹首期待,年邁的父親與祖母不知還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等到他回還。王陽明,他卻什麼也不能做。他一不能在親人們身邊侍奉盡孝陪他們享受天倫,二不能在自己追求聖人之道的理想征途上前進半步。這荒僻的龍場,沒有書可讀,沒有同道相伴,沒有人能理解他的聖人之誌,傾聽他滿腹的聖人之學。這裏有的隻是鋪天蓋地的寂寞與孤單,似這漫天的毒瘴之氣,正在一點點吞噬著他的年華。像陶淵明一樣守著一片田園一座南山,在山裏飲酒賦詩,養花種田,他終究是做不到。對一位誌向遠大滿懷抱負的聖賢來說,來自靈魂的苦痛與寂寞千百倍於來自肉體的傷害與疼痛。

那一條清可見底的溪,在這裏寂寂地流了多少年?它擁抱過龍場的藍天白雲,也承載過龍場的疾風惡雨,它曾在晴天麗日下給王陽明帶來短暫的快樂。而今,它映照出的卻是一張麵色憔悴愁容滿麵的臉。從明淨的溪麵看下去,王陽明有點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滿頭白發、滿臉憂戚的人,會是他嗎?這一年,他不過才三十六七歲。就這樣迅速地老了。

“年華若流水,一去無回停。悠悠百年內,吾道終何成!”那天黃昏,王陽明在溪水畔的仰天長歎,卻隻能驚起斜陽下滿樹歸巢的鳥兒。

“呼啦啦”一陣喧囂之後,群山歸於寂寞,世界再次靜止。

王陽明,走入了真正的困境迷途。他的心迷失了方向。

他頭一次想到了生與死。

在佛、道兩家,甚至連王陽明忠誠追隨的儒家,生死都是大事。佛家講究生死輪回,死了再生,生了再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不已。道家則更是將生死推演得有聲有色。莊子妻死,鼓盆而歌。在道家修行者的眼裏,死亡不再是一場可怕的結束,而是一種生命的回歸。不以生喜,不以死悲,人生不過是從無氣到有氣,從無形之氣到有形之氣,從無生之形到有生之形這樣一個生命的有序過程。相較於佛家與道家生死觀的空靈,儒家對生死的態度則更為理性平實。孔子的弟子季路曾問事鬼神,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問生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在孔子的眼裏,實實在在地活著就是一種對死的超脫。

眼下的王陽明還做不到這一點,他既無法做到佛、道的空靈與超脫,也無法像儒家那樣理性。他被自己心中的生死觀死死纏住了。是的,生如此艱難,死不過一呼一吸之間。那口蕩在胸口的氣盡了,所有的煩惱苦痛也就沒了。就如那客死在龍場山坡上的異鄉人,生前何其淒涼無助,如今,他們小小的墳塚已被漫坡的荒草淹沒。在龍場驛這樣的地方,人如草木,寂寂地生,寂寂地死,不會驚動到誰。生死大事,尚且如此,榮辱得失更不值得一提了。那麼,眼下,他所受的一切苦難波折又算什麼……

那是一個痛苦漫長的過程吧,就像兩個實力相當的小人兒,在王陽明的心裏激烈地爭鬥。有一個小人兒說:“死雖可怕,但活不下去了還不如死了。”有一個小人兒則堅決站出來反對:“連死都可以不顧了,還有什麼不能活下去的。”兩個小人兒,兩種聲音,孰對孰錯,王陽明一時也分不清,他徹底地陷入一種枯寂沉思中去。

王陽明之所以如此執著於生死之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清楚,在所有聖賢修行的路上,生死觀是一道必須要跨過去的大坎兒。如果此關不過,哪怕闖過其他所有的關卡,也難以成聖成賢。他更清楚,眼下,絆住他的不是龍場的艱苦困頓,而是他心中放不下的生死執念,是劉瑾給他帶來的死亡威脅。經曆過那麼多,所有的榮辱得失他已看淡,但他無法放下生死之念,對此還是混沌未化。他還無法做到從容平靜地應對,無法擺脫死亡帶給他的恐懼與痛苦。他越是痛苦,就越是恐懼,越是恐懼,就越是痛苦。他感到,死亡就像一隻張開羽翼的黑色大鳥,時刻在他的頭頂盤旋。

枯座太久,仍然悟不出個頭緒,索性把自己當成一具僵屍死人吧。王陽明給自己做了具石槨(石棺),平心靜氣端坐了進去。現在,他以一名“死人”的身份再次來體驗,他渴望能用那樣的方式參透生死之道,參不透,也就在石槨中靜待生命的結束。

自從立下聖人之誌,王陽明便時時以聖人的要求來約束自己。在石棺中靜思的那些日子裏,他也常常在想,如果是聖人處在自己的位置,他們又該如何來做?是否會像他一樣的茫然無助、痛苦糾結?朱熹認為生死乃是一種“理”,隻有至“理”,才能夠克服死。他通過窮盡天下事物之理、探求天下萬物之本源,並將其應用到具體的社會生活中的方式來超脫生死。這也是王陽明欣賞的方式,他並不想如佛家道家那樣看破紅塵,隻為長生不老或得道成仙。

所謂茅塞頓開,醍醐灌頂,靈光乍現,豁然開朗,這些美妙又神奇的瞬間,迅如閃電光束,往往隻可意會,不可言傳。那個月光鋪滿山林的夜晚,室外蟲聲如織,王陽明如往常一樣端坐在石槨中靜思,靜思那些困擾他太久的生死大道。驀然間,王陽明隻覺得有一片明亮的光從心間升騰而起,繼而眼前光明一片,似有一輪皎潔的明月冉冉升於心間,他整個人,整顆心也如那晶瑩銀白的月光,在刹那間變得輕盈澄澈,他飛起來了,飛離了冰冷沉重的石槨,飛離了龍場黑壓壓的森林,飛向茫無際涯的星空自然。耳邊有呼呼風聲,眼前是群星璀璨,他自己化成風,化成月光,化成星星,融入那無涯的茫茫宇宙太空,天地在他麵前開闊一片,亦是生機一片,什麼生死榮辱,皆化雲煙,將再也無法將他牽絆……

那是王陽明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體驗,一聲歡喜的長嘯之後,他一下子從石槨中站起來。

他悟到了。他悟道了。

一直以來他試圖通過格物窮理的方式來參悟聖人之道,終究沒能成功。可見前輩聖賢的話也不一定全是對的。原來一切事物的道理並不是那麼艱澀難尋,它也並非存在於外界萬物之中,而是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心中。隻要每個人端正心態,向著心內尋找修行,每一個人都可以悟得事物之理,甚至都能成為聖賢。

這就是被後世人稱為“龍場悟道”的事件。他悟得的其實就是他的“心即理”。

龍場悟道,王陽明明白了自己先前從外界的萬物求理其實是一種錯誤的方式,要從自己的內心來求理,即他後來所說的“心即理”。那是王陽明心學體係建立的開端,也是他與朱熹格物窮理之學分道揚鑣的開端。從此後,王陽明真正體認到“心”與“理”的融合,此後他的哲學體係與觀點都是以此為基礎的。所以,此次事件,在王陽明思想發展史上是一件具有裏程碑意義的事件。有人說這事件是一個偶然,仿佛天眼乍開,王陽明在瞬間開悟。細思,其實不然。王陽明從年少時期就立下成聖之誌,此後經曆千般磨難,萬般挫折,他探索,實踐,失敗,再探索,再實踐,再失敗,一直到每日靜坐在龍場的石槨之中,他依然以一種聖人心態來要求自己。這樣清晰而有力地追求之下,龍場悟道,不過是水到渠成而已。

人人皆可做聖賢,是說每個人都有做聖賢的資質,方法對,方向對,人人都能找到那條通往聖賢的路。可放眼四望,茫茫人海,真正能成聖賢的又有幾個?王陽明龍場悟道,揮散了他心頭迷霧,也堅定了他此後做人與做學問的方向。可那條路,依舊不是坦途,王陽明還要繼續接受這個世界給他的種種考驗。

3.心無掛礙天地皆寬

龍場悟道,讓王陽明真正踏過心中那道生死藩籬,也徹底把劉瑾帶給他的陰影揮去。

心敞亮豁達了,再看龍場的萬物,果然又是一番不同的景象。正是看天天藍,看雲雲白,看山山有情,看水水含笑。就連曾經陰暗潮濕的陽明小洞天,也被舒適的木房子給代替了。那倒不是看出來的,是王陽明真的從陽明小洞天裏搬出來了。

心態改變,王陽明徹底把自己當成了龍場一員,他開始積極地學習當地的語言,更加頻繁地與當地人交流交往起來。看到當地人住在低矮的茅草房裏,王陽明就把漢人的製坯手藝教給他們。他跟他們一起用水和泥打土坯,又指點著他們建造起結實又美觀的土坯房子。

當地的苗人為了回報他,一齊湧進曾經寂寞無比的龍場驛。見王陽明仍然住在又陰又潮的陽明小洞天,他們便提議為王陽明建造一座木頭房子。王陽明當然樂意。說幹就幹,鑿岩取石,斬枝取木,一大群人,有心有力,不出多少時日,一棟漂亮又舒適的小木屋就建好了。

那該是王陽明到龍場後所住的最為舒適的房子了。高岡之上,綠樹濃蔭之中,推開小窗,遠山近樹,直湧眼前,俯視山下,山岡下的村寨次第錯落,炊煙嫋嫋,說不盡的恬淡自然,也說不盡的煙火溫暖。知道王陽明是個讀書人,生活也頗有講究,鄉鄰們又順手在小木屋前為王陽明開辟出一片菜園,在小木屋周圍栽上竹木花草。

站在新建成的小木屋前,王陽明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那樣漂亮又溫暖的一座小木屋啊。他不由得再次詩興大發。自枯坐石槨潛心靜思以來,他好久沒有那種詩情湧動的激情了。

謫居聊假息,荒穢亦須治。

鑿巘薙林條,小構自成趣。

開窗入遠峰,架扉出深樹。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鋤,花藥頗雜蒔。

宴適豈專予,來者得同憩。

輪奐非致美,毋令易傾敝。

營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風雨,落成還美觀。

鋤荒既開徑,拓樊亦理園。

低簷避鬆偃,疏土行竹根。

勿剪牆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擷林間蘿,蒙籠覆雲軒。

素缺農圃學,因茲得深論。

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

——《龍岡新構》(《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這兩首《龍岡新構》如同兩幅筆墨疏朗的畫,清新而自然,為後世人還原了王陽明當年在龍岡喜獲新居的喜悅與恬適心情。

新居構成後,有人提議將小木屋取名為“龍岡書院”。說到書院,不得不再提一筆,此時的王陽明與當地人交往日頻,他又在龍場驛講學布道了。當地好多的百姓子弟知道龍場驛來了一位賢者,都慕名而來,伴他左右,聽他講學。然而,對“龍岡書院”這個名字,王陽明仍覺得不妥,在他的心中,其實早有一個心儀的名字了——何陋軒。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王陽明專為何陋軒作了一篇記名為《何陋軒記》,在這篇記的開頭,王陽明就引用了孔子當年欲居九夷的故事。他一直就是以孔子為榜樣的。如今,他也希望自己能如當年的孔子一樣,以自己的德行感化龍場的人。但王陽明以聖人自任,卻從不以聖人自居,在這篇記的結尾處,他寫道:“而予非其人也,記之以俟來者。”

何陋軒的成功修建,激發了王陽明的靈感與熱情,一鼓作氣,在何陋軒不遠處,他又讓人建造了一座亭子。亭子掩映在翠竹濃蔭之下,王陽明日間就在此讀書講學,風輕吹過,竹聲颯然,說不盡的清涼與愜意。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竹是君子的象征,有君子之操與君子之德。王陽明直接把亭子命名為“君子亭”。成為孔子那樣的君子,一直是王陽明的理想。

事實上,在弟子們的眼裏,王陽明早就是一位君子:

夫子蓋自道也。吾見夫子之居是亭也,持敬以直內,靜虛而若愚,非君子之德乎?遇屯而不懾,處困而能亨,非君子之操乎?昔也行於朝,今也行於夷,順應物而能當,雖守方而弗拘,非君子之時乎?其交翼翼,其處雍雍,意適而匪懈,氣和而能恭,非君子之容乎?夫子蓋謙於自名也,而假之竹。雖然,亦有所不容隱也。夫子之名其軒曰‘何陋’,則固以自居矣。

這位弟子並非是對陽明先生無度吹捧讚譽,細細思量,他說的句句在理。王陽明的思想連同他的人格魅力已深深地入了弟子眾人的心。

在君子亭南側,王陽明又建了一處迎賓待客的地方,名為賓陽堂。《堯典》中有“寅賓出日”,“寅賓”謂恭敬導引之意,全句意為:向東方日出之處行禮,謙虛謹慎,勤奮不懈,努力使自己成為一名君子。從王陽明所建的新居及他為新居所取的名字,處處都見他的君子之操與君子之誌。賓陽堂建成,王陽明同樣為此寫了《賓陽堂記》。與其他幾篇記相比,此記尤見王陽明的苦心,文中多用韻語與隱語,也許是為了讓來往賓客有所感、有所悟。

在龍場一處山麓,王陽明又發現了一處洞穴,此洞穴掩映在綠樹叢中,隱蔽又安靜,是一處讀書的好所在。有了改造陽明小洞天的經驗,這處洞穴很快就被王陽明改成了他的書房,他專在這裏研讀《周易》,此洞也美其名曰:玩易窩。

何陋軒,君子亭,寅賓堂,玩易窩……王陽明創意迭出,又有眾人相助,一座座新的亭屋都紛紛建造好了,曾經荒涼破敗的龍場驛,如今卻是亭台屋舍儼然。綠樹濃蔭之中,那些木屋亭閣,雖然無法與京城華麗的樓台亭閣相比,在龍場當地,卻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其名聲越來越響。

有了這樣寬敞的講習之所,王陽明開始把自己對聖人之道的體悟、對聖人之學的理解,講解給身邊的隨從與當地的苗族子弟們聽。人常道: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王陽明是一個處在深山裏的精神貴族,他的君子之風早已吹遍龍場大地,甚至連遠在家鄉與京城的弟子們也追隨而來。他們聚集在他的門下,日日聽他講學,與他交遊。

王陽明來龍場太久了,有幾百個日日夜夜了吧,又似乎很短,昨天的艱辛與困頓還曆曆在目。他似乎從來沒有如今天這般身心放鬆、精神愉悅過。山間溪畔,他與弟子們賞花看雲;木屋紅燭底下,他與弟子們傾情飲酒;龍場的田野裏他一邊散步,一邊向弟子們講授。與一般大儒正襟危坐的講習不一樣,王陽明的講堂並不僅僅局限在學館,他隨處可以開講,青山碧水之間,風清月朗之時,飲酒彈琴的間隙,處處都有王陽明的課堂。他講究寓教於樂,春風化雨一樣無聲的教化:

謫居澹虛寂,眇然懷同遊。

日入山氣夕,孤亭俯平疇。

草際見數騎,取徑如相求。

漸近識顏麵,隔樹停鳴騶。

投轡雁鶩進,攜榼各有羞。

分席夜堂坐,絳蠟清樽浮。

鳴琴複散帙,壺矢交觥籌。

夜弄溪上月,曉陟林間丘。

村翁或招飲,洞客偕探幽。

講習有真樂,談笑無俗流。

緬懷風沂興,千載相為謀。

——《諸生夜坐》(《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與一群誌趣相投的人相聚更是一件風雅之事。弟子們遠道而來,王陽明盛情款待,紅燭下飲酒暢談,月光下鳴琴長嘯,曉光中林中漫步……兩年多來,在龍場驛這個地方,王陽明積攢了太多的話想跟弟子們講,他恨不得把自己心中所有全部掏出傳授給弟子們。

龍場驛的現在,與王陽明最初到來之時相比較,已經堪比天堂;可那裏與繁華的都市京城相比,條件依然是艱苦惡劣的。有些弟子不遠千裏跋山涉水而來,來了,待了沒有三兩夜便待不下去了,急著要回。麵對弟子執意離開的決絕,王陽明心中不舍,又滿是悵然:

人生多離別,佳會難再遇。

如何百裏來,三宿便辭去?

有琴不肯彈,有酒不肯禦。

遠陟見深情,寧予有弗顧?

洞雲還自棲,溪月誰同步?

不念南寺時,寒江雪將暮。

不記西園日,桃花夾川路。

相去倏幾月,秋風落高樹。

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攜書來,茆堂好同住。

——《諸生》(《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這哪裏還是那個麵對錦衣衛的棍杖大獄、金剛怒目誓死抗爭的王陽明?他分明就是一位苦口婆心,又心懷戀戀的長者。人生最苦是離別,王陽明已能看破生死大關,卻無法割舍心中那份俗世的師徒情緣。麵對弟子們急迫要離去的眼神,他知道,強留不住,但他還是希望那快樂的點滴回憶能融化弟子們心中的去意,他甚至忐忑,是不是自己招待不周才讓他們這樣決絕地要走。

“富貴猶塵沙,浮名亦飛絮。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這是王陽明數年來用血淚換來的生命體悟,那些還年輕氣盛的弟子們,又哪裏能懂?他們不會留下,留在這偏遠荒蠻之地,陪著先生講學悟道。外麵的世界如此斑斕精彩,吸引著他們急匆匆而去。大步流星中,他們甚至連頭也沒有回一下,沒有回望一眼站在龍場高岡上那位悵然而立、久久不去的陽明先生……

4.以德服人寵辱不驚

所謂樹大招風,王陽明與眾人同樂同遊,把龍場驛建成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之時,有一個人卻不樂意了。那個人便是貴州的思州守。

那一日,王陽明如平時一樣忙活著,忽聞外邊驛道上傳來一陣馬嘶聲,不一會兒,幾個官差模樣的人騎著馬,風一樣衝進了龍場驛。自從來到這龍場驛,王陽明還沒接過任何朝廷公務,猛然看到那些人馬,王陽明心裏竟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激動——他以為是上頭派公差來了。王陽明一副笑臉急急迎上去,還沒到跟前就被那粗聲大氣的一聲吆喝給喝愣住了:“哪個是王守仁?”那官差一臉蠻橫,手拿馬鞭直指王陽明的鼻子,“你就是王守仁吧?一個犯官來貴州這麼久,竟然不去拜見思州守,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吧!”

七嘴八舌間,那幾個人已經把王陽明團團圍在中間了。王陽明隻覺得一股火氣直躥腦門兒,但他很快就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說話間,他已經把事情聽明白了七八分:那幾個,原是思州守派來的爪牙,來警告他的。思州守為何方人士,王陽明還真不知道。他一個小小的驛丞跟思州守根本扯不上關係,可他知道這個衙門。這個思州是整個貴州,乃至大西南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的最先發源地,思州守在當地也是個了不得的角色。這個思州守原本也管不到龍場驛裏的驛丞,可因為這個驛丞是王陽明,他的鞭子就不由得伸長了。原來這思州守曾是劉瑾的爪牙,上任後一直在找機會討好這位權勢熏天的上司。王陽明的父親王華朝中失勢被趕回餘姚老家的消息,他早有耳聞;王陽明被貶到龍場驛來做驛丞,他也早就知道。今天,他派這些人來,分明就是來找碴兒,羞辱王陽明的。

那幾個官差仗著有主子撐腰,又見王陽明一副文文弱弱的書生模樣,說話做事越發肆無忌憚起來,罵罵咧咧間還要上前撕扯王陽明。正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到了龍場驛這樣的地方,王陽明也隻有忍氣吞聲的份兒。

正僵持不下時,大門外忽然響起一陣滾雷般的吼聲,隨後有七八個苗族百姓手舉鋤頭鐮刀“嗷嗷”怪叫著衝了進來。是王陽明的一個仆從,悄悄去寨子裏搬來了救兵。此時的王陽明,在當地苗人的心中就是神一樣的人物,他們哪裏能容得了外人來羞辱他們的先生。見幾個官差將王陽明圍在中間,那幾個苗人早就紅了眼睛,衝上來就要砍,卻被王陽明急急喝住了。他知道,那些人使起蠻力來,當真會要了這幾個官差的命。

再看這幾個片刻前還氣勢洶洶的官差,早已被眼前陣勢嚇傻了,趁著王陽明在勸說眾人的工夫,抓緊時間溜了。當然,喪家狗還要搖搖尾巴強耍下威風,臨行,他們給王陽明扔下一句話:“這事不算完!”

眼看著那一行人騎上馬揚起一陣煙塵下了山,王陽明這才回頭來向這些勇敢又正直的苗家人表示感謝。同時,他心裏也湧起一陣不安。是的,他們說得沒錯,思州守不會善罷甘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王陽明堂堂正正做人,從沒做錯過什麼,怕什麼!如此一想,心下又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