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卻忙壞了寨子裏的苗人百姓們,怕外人再來傷害陽明先生,他們日夜輪流在龍場驛周圍,為王陽明站崗放哨。王陽明百般勸說都不回去。
王陽明猜想得不錯,幾位沒占得便宜的官差回去向思州守添油加醋那麼一說,思州守果然勃然大怒:在他的地盤上公然反抗、羞辱他的人,簡直是不想活了。但這思州守也不是莽撞之人,他深知惹怒當地苗民的後果,倒不如趁機把這個難題交給貴州按察使司。
按察使司是主管一省刑獄的衙門,思州守明顯是把這件事情的性質給定得嚴重了,他想讓按察使司去抓人。若再遇上個思州守這樣的小人官吏,王陽明說不定真就被抓起來了。可接手這件事的按察副使毛應奎卻是個難得的正派人,王陽明父子的事,他早有耳聞,心下對他們充滿敬意。這次事件的始末他雖不清楚,但以他對王陽明的了解,知他定是受人陷害。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思州守有劉瑾為他撐腰,當然也不能得罪。毛應奎索性來個折中主義,他倒不如派人去龍場驛,讓王陽明去給思州守道個歉,回頭他再向思州守替王陽明說個情,這事也就這麼過去算了。
不幾天,王陽明果真在龍場驛見到了毛應奎派去的一位書辦,此書辦四十多歲年紀,倒是挺和氣。他委婉地向王陽明表達了他們毛憲副的意思:不管思州守手下如何,王陽明的人拿東西欲向官差行凶這事也說不過去,給思州守上門道個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了。
王陽明就是這麼個硬脾氣,寧折不彎,他隻向自己心中的理服,卻不會向權勢無端低頭。他一個小小的驛丞,雖官小位卑,但並沒有犯什麼錯,要他去給思州守跪拜認錯,萬無道理。但他也明白這毛憲副是真心實意在保護他,那份麵子不能不給。王陽明便答應寫一封信給思州守,向他解釋。書辦聞聽此言,也不再多說什麼,便由著王陽明去了。
王陽明的書信不幾日就抵達了思州守的案頭,在信中,王陽明一方麵委婉地向思州守解釋道:自己對朝廷一直忠心耿耿,一輩子隻認忠信禮義,現在並無過錯,萬無道理向他思州守行跪拜之禮,認錯道歉;如果認了這個錯,倒是置忠信禮義於不顧了。另一方麵,王陽明也綿裏藏針地向思州守表示:他一個被貶之人,在這毒瘴蟲蛇遍布之地也早已生活得不耐煩了,你思州守如果真想要我的命,也不必這樣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地來,反而壞了你為官的名聲。被瘴氣熏死,被蟲蛇咬死,隨便一個理由就能交代過去。言下之意很明白:我王陽明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隨便你。
這樣一封信抵達思州守的手裏,竟然把這位思州守也給感化了。他羞愧難當,自此以後再也沒來找王陽明的事了。
一段發生在生活裏的小波瀾就這麼應付過去了。日子依舊如流水一樣向前緩緩地流著,轉眼間就到了這年的十一月。龍場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陰雨季節。冷颼颼的小雨,整日淅瀝地下個不停,整個龍場都被裹進一片濕答答的泥濘裏。官道上更加寂寞了,沒有官差來,連朝廷的供給也不來了。王陽明雖然也開了荒、種了糧,但畢竟抵不住這麼多張嘴的消耗,眼看著糧倉就要見底了,一行人不由得又愁起來。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天,王陽明正在發愁呢,就見官道上來了一支馬隊,足足有二十幾匹馬,每匹馬背上都馱得滿滿當當。有幾十石米,幾籠雞鴨,幾頭肥胖胖的大豬,另外還有一些米酒、幹肉與木炭等。再看那些牽馬的人,個個兒都是彝人裝扮,是龍場驛從來沒見過的陌生臉孔。王陽明以為是過路的客商,要來龍場驛借宿的,正待迎上去,卻見那行人已經在忙著卸貨了。一時之間院子裏人歡馬叫、雞飛鴨跳,好不熱鬧。王陽明傻了眼,上前一問,才知道那些貨物全是送給他們龍場驛的,是水西大土司、宣慰使安貴榮派人送來的禮物。所謂無功不受祿,無事也不登三寶殿。王陽明與這個安大人素來不識,如今他卻派人送了這一份厚禮來。王陽明急急要去製止,那行人早已七手八腳把馬背上的東西全都卸下來搬進屋裏去了。
這安大人安貴榮,是水西的土皇帝,在水西一帶,他說的話就是聖旨,誰人敢違抗啊,他給人送如此大禮更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的稀罕事。王陽明心知這安大人定是有他的算盤,卻一時還真弄不清他這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越發不敢收那份大禮了。爭來爭去,最後還是龍場驛的那位老驛卒提醒了他:安大人在水西向來是說一不二,誰也不敢想拂了他的麵子的後果啊。隻好全盤收下。但王陽明腦子畢竟轉得快,他跟那幫人說:“感謝安大人對龍場驛的接濟。”是啊,龍場驛正欲斷糧,安大人在這節骨眼兒上就把糧物都送來了。那些禮物就算到龍場驛的頭上了。
這安大人,如此大費苦心來龍場驛給王陽明送禮,卻是為何?
原來,這水西是一處偏遠落後之地,長期以來,水西土司與朝廷關係都不太融洽,眼下,朝廷正欲來一個“改土歸流”——欲在水西建立朝廷官府代替土司對水西的統治。安大人對此當然還渾然不知,他來給王陽明送禮自有他自己的打算。在水西,安大人算是一個極有雄心的人物,一直以來,他都在努力交結一些名流俠客,希望有一天能為他所用。很顯然,水西土司這個土皇帝的位置不能滿足他的胃口,可最近朝廷給了他一個布政司參議的官職,讓他左右為難。這個四品官職就如一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對王陽明的大名他早有耳聞,知他是一位足智多謀的名士,又打聽到他們龍場驛的生活陷入困頓之中,就想借此機會與王陽明拉上關係,也正好來聽聽他的意見。
朝廷為改土歸流做努力,此次讓安大人做這個四品的布政司參議其實就是一種信號,隻要安大人接受了朝廷的這個官職,食朝廷俸祿,就要聽從朝廷派遣,以後他想再如那個水西土司一樣耍蠻耍橫不把朝廷放在眼裏就不太可能了。安大人這裏也正在為自己的小九九算計著:龍場驛在這裏存在了一百多年,它像一枚釘子一樣嵌在他的心裏,有它在,水西與貴陽、與朝廷就斷不了聯係,就不可能自由行動。他知道王陽明是被貶到龍場驛來的,如果同他一起努力上奏朝廷把這個並無多大用處的驛站撤掉,一來去了他水西的心頭大患,二來他王陽明可以趁機返鄉,何樂而不為?這樣一筆賬,聰明的王陽明,怎會算不清楚?
第一批禮物,王陽明以龍場驛的名義收下了,算是保全了安大人的麵子。可這消息返回去,安大人並不滿意,他以為是自己的禮物送得太輕了,王陽明看不到眼裏。過了幾天,又有幾個人牽著馬走進龍場驛王陽明的居所。這一次,真把王陽明給嚇著了。安大人給王陽明送來了滿滿幾大箱金帛,還送給他幾匹名貴的寶馬,外加幾名燒火做飯的仆役。王陽明知道,如果他不親自登門,無論如何也推辭不掉這份“厚禮”了。
那天,無論來人如何懇求,王陽明都沒把那份禮物收下,倒是他自己,跟在他們後頭去了水西宣慰府。
來貴州這麼久,王陽明第一次看到建得那麼氣勢恢宏的府邸:高聳入雲的門樓大院,院外是深達數米的深壕,厚厚的城牆上是戒備森嚴的護衛,內裏九層八院十六配廡,有兵器庫、宰相廳、議事廳、待客廳、賬房、仆役房,重重疊疊,氣象森嚴,儼然皇宮大殿。這水西土司果真是名不虛傳。
那天安大人似乎故意要給王陽明一點顏色看看,他把王陽明晾在待客廳好久,才從裏麵邁步出來。好一個孔武有力的安大人。此人大約五十歲上下年紀,生得虎背熊腰,劍眉星目,腰裏挎把長刀,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久仰久仰——”安大人一開口,把整間屋子都震得嗡嗡作響。王陽明倒也沒怎麼緊張,他不卑不亢地向安大人還禮:“多謝安大人上次給龍場驛送去的糧食禮物,隻是此次厚禮,守仁萬不能接受……”
王陽明跟著來到安大人的府邸退還禮物,早有下人報與安大人。他自然是滿心不喜歡,及至看到王陽明,又被他謙謙君子之風給無端征服。入座,斟茶,一番客套寒暄,安大人便直入正題,他跟王陽明談到自己有意想上奏朝廷請求裁撤龍場驛,並希望王陽明能從中周旋出力。
從進門看到安大人的那一刻,王陽明就斷定這安大人是一脾氣急躁、行事魯莽的人,但他還是沒能想到他竟然急躁到如此程度。說來說去,安大人也不過一個有勇無謀之士。這種當口兒,他欲上奏朝廷裁撤龍場驛,等於是赤裸裸地向朝廷暴露他的野心。試想朝廷怎會容他這樣的狂野之人來繼續統治水西?小小一個水西土司又怎麼能是大明朝的對手?那不是自尋死路又是什麼?王陽明想到這些,不由替眼前這位安大人捏了一把冷汗——幸虧安大人還沒有付諸行動,也幸虧他安大人是把這種想法透露給了王陽明。王陽明是聖者、賢者,是滿心仁愛的人,他素來講究一個感化,他希望能以自己的誠心感化眼前這位滿腦門子想著跟朝廷叫板的水西大土司。王陽明有這個力量。
那天,他跟安大人談了很多,也談了很久。他跟安大人談朝廷的改土歸流政策。說實在話,對這個政策,王陽明是不太讚成的。多年來,這些土司管轄的都是一些偏遠的少數民族地區,那裏的民風民俗與漢人大不相同,那裏的人也習慣了在土司的統轄下生活,如今要改派漢族官員去,彼此雙方肯定有諸多不適,到時發生流血衝突這些事也在所難免。改土歸流,原本是統一疆土,卻鬧得民不聊生。那是王陽明最不願意看到的。他也相信,安大人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所以,眼下安大人要做的,不是急著向朝廷邀功請賞討價還價,更不能去提那個裁撤龍場驛的計劃,他也不必去做那個什麼布政使司參議,就老老實實地做他的水西土司,維持現狀,說不定朝廷還會念他多年的功勞,放棄改土歸流的政策。
聽王陽明那麼一分析,安大人也不由驚出一身的冷汗。好險啊,若不是陽明先生提醒,他可真的險釀大錯。到時,丟了自己這個水西土司的寶座,變成朝廷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不說,還有可能給水西民眾帶來災難。懸啊!
這王陽明,果真是位人物。讓人敬佩!
就在王陽明拜訪安大人不久之後,又發生了一件事,讓安大人對王陽明更是心服口服。
水東土司宋氏出事了。他手下兩個大頭人阿賈和阿劄,手下各掌幾千精兵,兩人不知為何竟然聯手起來造反,欲攻打宋氏官寨。龍場一苗寨的頭人急匆匆跑來找王陽明時,那一場惡戰已經拉開序幕。王陽明年少時期就研習兵法,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就是戰士流血,百姓遭劫。水東土司眼下是自身難保,王陽明自然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能解水東土司之急的隻有水西土司安大人。
王陽明急急去找安大人,卻吃了閉門羹。對王陽明此行的目的,安大人心知肚明。事實上,他早已接到朝廷讓他去救援水東土司的命令了,但他卻是陽奉陰違,一直在拖延時間按兵不動。他想的是坐山觀虎鬥,等他們殺個兩敗俱傷再出兵也不遲。誰讓那水東土司與他水西土司平時就不睦呢?
水西、水東,唇齒相依,唇亡齒寒,水東的今天保不齊就是水西的明天。再者,如果安大人按兵不動,被朝廷得知,怪罪下來,正好給朝廷懲罰他找一個最好的借口。反之,如果他及時出兵相救,那是兩全其美的事。一來朝廷會念及水西幫助水東平定叛亂的功勞,二來水西、水東的關係得到改善。王陽明見安大人拒不開門,急急回轉鋪紙提筆,洋洋灑灑給安大人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去。他是真心誠意為安大人著想,更為水東水西的黎民百姓著想。
安大人雖粗魯一些,但還是被王陽明信中透出的誠意感化,閱信之後,立馬帶兵殺到水東去了。最後的結果果真如王陽明所料——皆大歡喜!
經過這幾件事,王陽明在龍場、在當地居民心目中的形象越發完美高大,就連一向目空一切的安大人也把自己的兒子送到龍場驛來,讓他跟隨王陽明修習學問。其他平民子弟,慕名而來的就更是絡繹不絕。“龍岡書院”在無形中已成了龍場驛的一張名片,人們都把那裏的王陽明先生視若聖人神明。
就這樣,曾經蟲蛇遍布、瘴毒橫行的貴州龍場,慢慢就被王陽明開辟成了一塊真正的世外桃源。快樂的日子,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溜得極快。回首一看,王陽明竟然已經來龍場兩年了。他日日忙於講學,閑時養花種菜流連山水,真個兒就把那烏壓壓的京城、黑汙汙的官場給慢慢淡忘了。一輩子,在此地修行、倡導聖學,也不錯。
然而,王陽明注定是要在大明朝的天空下展翅翱翔的一隻雄鷹,龍場那塊井底大的天空下如何能讓他施展身手。他在努力把外麵的世界淡忘,世界卻一日也不曾忘卻他。
5.貴陽講學知行合一
王陽明的名聲在龍場當地越來越響亮,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這些王陽明精心構建的亭屋,日日都擠滿了前來聽他講學的人。盡管他曾經反對將他的何陋軒稱為“龍岡書院”,但“龍岡書院”這個名字還是越來越深入人心。
既然是書院,就要有書院的教條規矩,王陽明向前來聽講的弟子出示了他們必須遵守的教條——《教條示龍場諸生》(《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六),其中包括四大項:“立誌,勤學,改過,責善。”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誌;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
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誌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於誌之未立耳。故立誌而聖,則聖矣;立誌而賢,則賢矣。誌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誌矣。
……
在王陽明看來,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立誌尤為重要,此教條也被赫赫列於篇首。王陽明更加明確地告訴弟子們,“立誌”的目的是為了成為聖賢。這一點,他自己一直是身體力行的。自宋以來,做學問的目的不再局限於科考中舉,而在於成聖賢,但如此強調做學問要先“立誌”的人,王陽明卻是第一個,這也是陽明學的一大特色。在王陽明弟子們為他輯錄的《傳習錄》中,也曾用大量篇幅記錄了王陽明和弟子們講授立誌之事。
立誌之後是行動,勤學是唯一途徑。但即便聖賢之人,也難免會有過錯。關於這一點,王陽明並不是教弟子們如何杜絕過錯,而是教他們要勇於改錯。他還教導弟子們如何與人相處,說“責善,朋友之道”……
這篇教條,實際上可看作龍場書院的學規,它絲毫不亞於朱熹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它甚至比朱熹之文更充滿一種循循善誘的溫情。
陽明先生,龍岡書院,在偏遠的貴州西南地區,名聲越來越大。越辦越紅火的龍岡書院最終把一個人給吸引來了。這個人就是貴州提學副使席元山。
正德四年(1509年)的某一天,滿懷好奇之心的席元山走進了王陽明的龍岡書院。這一年,王陽明三十八歲,席元山已經四十九歲。
席元山(1461—1527),名書,字文同,號元山,四川遂寧人,後任禮部尚書,嘉靖六年(1527年)又加封為武英殿大學士。席元山一向非常推崇陸學,曾著有《鳴冤錄》為陸辯解。彼時,他也在貴陽開了一家書院授徒,書院卻辦得慘淡不濟。聽說王陽明在龍場悟道,又在龍場興騰騰地辦起書院講學,便跑來向他取經求教。用王陽明後來給席元山的祭文中的評語,這席元山也是一位“清正廉潔,光明磊落”之人,是真正的豪傑之士、社稷之臣,在做學問方麵,更是“超然遠覽”,繼承了聖賢之道。也是,堂堂貴州提學副使,翻山越嶺從貴陽城來到這偏遠的龍場驛,虛心向一位被朝廷貶謫的小小驛丞求教,足見席元山的氣度識見非同一般。
他此次來龍岡書院找王陽明,是帶著一個很大的學術疑問來的——朱陸異同,也就是朱熹的“朱子學”與陸九淵的“陸子學”之間的異同。朱熹與陸九淵,兩位南宋的大理學家、思想家,他們在世時就因彼此的觀點不同而互相吵架,到了後代,“朱陸異同”就成了讓讀書人既關心又糾結的一個學術難題。有支持朱子之學的認為“格物致知”是正統,有支持陸子之說的稱之為“心學”。不說別人,單說王陽明身邊的親朋師友們就曾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當年的首輔內閣元老李東陽向王陽明提過,他以為朱、陸各有道理,但朱子之學更易入手。龍山公王華則認為朱熹讓人全心全意讀書求理是對的,隻有把這世間書讀透了才能悟得事理。在京城與湛甘泉講學時,二人也討論過這個問題,湛甘泉力挺陸九淵的學說,又自己從中提煉出“隨處體認天理”的新學說……
首次會麵,席元山開門見山,直奔“朱陸異同”——他讓王陽明談談朱陸之學到底有何異同。麵對席元山一臉的急迫,王陽明不由啞然失笑。一把年紀的人了,趕了那麼遠的路來,喘息未定就急急拋出這麼一個問題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是的,在現在的王陽明看來,“朱陸異同”根本就沒有爭論的必要。前輩們各執一詞,都不夠全麵而有失偏頗。他也不去反駁也不去明確回答,隻滔滔不絕地給席元山講開了自己在龍場悟得的那些道理。朱熹提出“格物致知”說,是要人從外界萬物去求理,也教人通過讀書來求理,可天下的事物那麼多,哪有窮盡的那一天,讀再多的書如果不能從心裏來消化也不過是個書袋,所以,格物的功夫應該從自心上做起。
王陽明的這些新說大大驚到了席元山。
來龍場之前,他對王陽明的狂狷已有耳聞,卻不料他竟然如此大膽,連被宋明讀書人奉為聖明的朱子之學也敢質疑。對王陽明的這些思想新說,席元山覺得新鮮,又聽得有點稀裏糊塗。他終究也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隻得帶著滿腹不甘回去了。可他徹底被王陽明的人與思想給迷住了,越是不能理解,越是想弄明白。此後,席元山又先後四次來到龍場向王陽明請教。
“陽明先生,我和毛憲副想把貴陽書院重新修整,請先生下山去做書院洞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那天,席元山向王陽明提出這樣的要求時,王陽明真是又驚又喜。想不到他一個小小的龍場驛,被貶在這深山老林裏,居然還驚動了貴州提學副史和毛憲副兩位大人。
王陽明此時還不知道,那個曾經在思州守為難他時為他解圍的憲副毛應奎在這一年馬上就要致仕還鄉了。這兩年來,他一直在暗中保護照應著王陽明,擔心自己致仕後有人再出來為難王陽明,索性就與席元山商量了一下,給王陽明一個光明正大的差事。他們重新興修貴陽書院,分明是想借這樣的機會來幫他走出這龍場驛。這世道再黑暗,依舊有席元山、毛憲副這樣的好人如日月一樣映照著人心。為了表示那份誠心,席元山還親自帶著貴陽諸生來到龍場驛,向王陽明大行拜師禮。
正德四年,王陽明離開他待了兩年的龍場驛,前往貴陽書院講學。在貴陽書院,王陽明所講的正是他在龍場悟道之後的思想結晶——知行合一。
在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之前,古人一直分知行為二,認為知與行是兩回事,人要先知後行。到朱熹,他把這個問題已分析得非常明確精微,他提出“先知後行”說,認為必須首先認清萬物之理,然後才能去實踐,否則實踐就無根基。這一說法,在當時的讀書人中被認為是至理。
王陽明卻認為二者是同時進行的,知存在於行,行存在於知,知是行之主意,行為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實知之成。知行合一,原本就是古人的意思。今人將其分作兩件事去做,實乃違背古人本意。龍場悟道之後,王陽明已經與朱子學分道揚鑣,此後,隨著他對心學體悟的不斷加深,他越發意識到朱子之學的流弊。單一個“讀書求理”“先知後行”就蒙蔽了天下多少讀書人啊。
“貴州士始知學”,《明史》上明確記載了王陽明先生貴陽書院講學的事,並對他此舉給予充分的肯定與讚揚。對於龍場驛,甚至對整個貴州文化的建設與發展,王陽明都是做出了重要的貢獻的。
然而,任何一種新的思想,一門新的學說,在它萌芽、生長的路上,都要伴隨著世間種種的質疑與阻礙的。在朱子學一統天下的時代,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必定要在當時掀起軒然大波。就連被王陽明視為“吾之顏回”的高徒徐愛,在最初也曾對此說充滿疑問與不理解,與王陽明先生展開過深度的討論。這些自然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