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告別龍場赴任廬陵
正德四年歲末,龍場驛又一個陰冷的冬天,太陽似乎也被那冷颼颼的風給嚇住了,終日躲在灰沉沉的鉛雲後麵不敢露麵。這一年年底,王陽明離開了自己講了近一年學的貴陽書院,重返龍場驛。一紙保舉王陽明外放廬陵縣令的折子,在這年冬天遞到了京城吏部衙門。那道折子,結束了王陽明貴陽書院的講學生涯,也結束了王陽明在龍場驛近三年的貶謫生活,他就要離開這片土地遠赴廬陵縣了。
三年來,他灰心過,失望過,更糾結掙紮過。一棒一道血痕,一掌一片血跡,他踩著龍場驛遍地的毒瘴荊棘,也踏過自己心中陰霾密布的沼澤地,終於將那個彷徨苦悶的自己遠遠地拋在身後。在這裏,他悟透生死玄關,堅定了自己終生的誌向與方向——把自己的身心都奉獻給聖人之道、聖人之學,奉獻給這些蠻夷弟子們。可他想不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還能走到一片更廣闊的人生天地裏,他被熱心正直的席元山與毛憲副舉薦到貴陽書院,以自己的言行與德行來感化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來了解他的學說思想。如此,他也已知足。卻不料大明朝終究沒有將他遺忘,將降大任於他,王陽明又如何不激動、不喜悅?救國安邦,安撫社稷,一直就是王陽明的理想。
回首看一下,在王陽明遠離京城的這三年時間裏,大明朝的朝局基本被劉瑾一人獨攬。皇帝年少,頑劣無度,又一味依仗依賴著以劉瑾為首的司禮監。劉瑾在這三年裏,幾乎把朝中正直大臣清洗殆盡。內閣三元老劉健、謝遷都被他逼走了,六部九卿也是撤的撤,貶的貶,都換上劉瑾的爪牙。這個弄權弄紅了眼的大宦官,除了皇上,已經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了。對上他搜腸刮肚,謀害朝臣,有好多當初被迫致仕的老臣還鄉後依然沒能躲過他的毒手,或被剝奪封誥降為平民,或被重新抓回投入大獄。對下,他搜刮民脂民膏,到處橫征暴斂,就是當初與他拴在同一條繩上的“八虎”,與他也是矛盾重重。劉瑾,已經把自己逼上了絕路,可他絲毫不知,還在一味地作。與朝臣作對,與同僚作對,與民眾作對,與天與地與人間正氣作對。不作到死,他不罷休了。
在此種情形之下,王陽明能夠得以從龍場驛遷任廬陵,也真是大不易的一件事。
那道奏折,何人所奏?
有說是席元山和毛應奎,也有說是彼時在內閣任首輔的李東陽。據推測,李東陽舉薦的可能性更大。在當時那種情形之下,能撼動劉瑾說服皇上的也隻有李東陽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直以來,王陽明就極得李東陽的欣賞,當初王陽明被投進大獄,李東陽冒天下之大不韙到劉瑾門下去求他放過王陽明,劉瑾看在李東陽的麵子上把王陽明放了。如今,又是他李東陽上書皇上,讓朝廷重新啟用王陽明。事實上,在劉瑾弄權作亂的這三年裏,大明王朝還沒有分崩離析走上最後的絕路,與李東陽在中間橫擋豎攔堅守正義也有著極大的關係。三年來,他救下的不僅僅是王陽明一個人,多少被劉瑾陷害的正直之士都曾得到李東陽的庇護。對這個兩朝內閣元老,劉瑾恨得牙根疼,可就是拿他毫無辦法。在現在內閣當中,除了一個毫無能耐的曹元是劉瑾的人,其他兩位,一位李東陽,一位是新得勢的楊廷和,他們兩位都深得正德皇帝的寵信。
正德皇帝朱厚照,十五歲登基,登基近五年來把大明朝上上下下弄得烏煙瘴氣,成了一個亂攤子,可他畢竟也在成長。當初,他借著劉瑾“八虎”的手把內閣解散換血,把朝局重新洗了一遍。如今,他眼看著自己親手扶植起來的內廷勢力越來越大,又要形成對他大明朱家天下新的威脅。他怎會坐視不管?寵信朝官,依仗內閣,其實就是對劉瑾釋放的一種信號。這種信號,聰明的李東陽、楊廷和等人都已捕捉到,就連當年劉瑾的同謀——大太監張永也已嗅出其中的危險氣息。眼下的大明朝真正能一手遮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大明皇帝朱厚照。可惜劉瑾,他永遠意識不到這一點。
閑言少扯,大明朝的時局再怎麼風雲變幻,也暫時影響不到偏遠的龍場驛。在龍場驛的驛道上,在那年冬天的寒風中,王陽明正一步三停留地行走在與眾人告別的路上。那是一場自發組織,卻儀式隆重的告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送行的人竟有千人之多,把驛道都擠滿了。他們拿出當地最好的米酒臘肉,果蔬幹糧,恨不得讓王陽明把他們最心愛的東西都帶走。王陽明如何帶得動?那是滿滿的愛與情啊。他隻能一一地與他們握手。情意收下,東西請帶回吧。
當王陽明將要離開龍場去廬陵縣赴任的消息傳出時,龍場有許多人在那個夜晚難以入眠。是當地曾與王陽明同種同收的苗族百姓,是曾聚到王陽明門下聽他講學的千百弟子。平心而論,那個消息讓他們開心。三年來,他們見證了陽明先生在龍場的艱辛,走出龍場,離開這偏遠之地,是他們的祈願。可想到此地一別,他們將與陽明先生天各一方,或許再無相見之日,心裏又有多少不舍。送行的山道如此長,又如此短,話別的人心裏如此歡喜,又如此悲傷。
別了,龍場。
別了,龍場可愛的百姓們。請收起你們的眼淚,讓陽明先生帶著一份欣慰與你們的祝福上路。
王陽明,是屬於大明王朝六千萬黎民百姓的。龍場,不過是他人生長途中一處小小的驛站。在這裏,他曾跌入人生最低穀,在這裏,他又重新站起,昂首向前。他任重而道遠。
三年前那個冬天,王陽明和他的三位仆從行色惶惶地行走在巴楚大地上,那時,他們眼中的景色是何等的淒涼,腳下的路又是何其坎坷漫長。而今,還是同樣的路線,同樣寒冷的季節,同樣的趕路人,他們的心情卻大不一樣。不管前麵的廬陵縣是個什麼樣子,畢竟是一個新的開始。
王陽明原以為自己已把生死榮辱看淡,可當他真正脫去貶官罪名,離開龍場,他才知道,他是在乎的。“寄語峰頭雙白鶴,野夫終不久龍場。”那一份喜悅與快樂由心底油然而生。從貴州龍場到湖南沅水,從沅水到洞庭湖,然後沿著湘江逆流而上,前往醴陵,由醴陵繼續往東就到了江西省境內的萍鄉,再經袁州到宜春,從宜春前往廬陵。一程山,一程水,風一更,雪一更。那些曾經的宿泊之地,想不勾起王陽明的回憶都不可能。重走來時路,王陽明可謂悲喜交集。
這一年的除夕,王陽明又是在路上過的,在茫茫江上舟子中。那個時刻,千家萬戶都正坐在爐火前團聚守歲,岸上遠處燈火點點,空中不時傳來陣陣爆竹聲。江麵上與王陽明相伴的卻隻有呼呼的風聲與一盞孤獨的燈火。仆從們吃過酒,早早歇息了,燈下的王陽明卻無法入睡。除夕佳節,他卻是天涯孤客,漂泊在這異鄉的江麵上,思親念遠總是在所難免。多麼奇怪啊,這個夜晚第一時間闖入他心扉的不是故鄉親人,卻是他的龍場,是他在龍場山中一石一木建起的小木屋。去年這一天,他和龍場弟子們在何陋軒一起守夜,喝酒,彈琴,論書,一直到深夜,何等愜意的日子。
王陽明想念龍場了:
遠客天涯又歲除,孤航隨處亦吾廬。
也知世上風波滿,還戀山中木石居。
事業無心從齒發,親交多難絕音書。
江湖未就新春計,夜半樵歌忽起予。
——《舟中除夕》其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
盡管升遷廬陵對王陽明的個人前程來說是一件好事,但他太清楚這世道的險惡與艱難。前路未測,事業未竟。在這寒冷的除夕之夜,在這風寒浪不平的江上舟子中,王陽明越發懷念起在龍場那一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來。
一路走,一路順便遊山看水觀景。寒冬慢慢遠去,他一步步走進春花爛漫芳草青青的春天來。因為與來時的心境、情境都大不同,王陽明此行中留下的二十多首詩歌中少了羈旅鄉愁,卻多了幾份恬淡自適。在途中,他曾寫過一首《睡起寫懷》(《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很好地表達了他彼時那份悠然自得,不為世事所累,靜觀天地萬物的淡泊心境: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楚山青。
閑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
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從貴州到湖南,又從湖南進入江西,離王陽明的任所廬陵縣越來越近了。氣候也一日日轉暖,途中也越來越顯出春的生機來。旅人的步履匆匆,走馬觀花看到的景色總是與現實有一些出入。王陽明離開外界太久了,並不知道此時的大明百姓已被折騰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他隻看到了路邊在忙著撒網打魚的老百姓,他們自給自足,安適恬淡。想到自己不遠千裏,從貶謫之地趕往廬陵,終究是脫不開這張世俗的大網,王陽明竟然對這些百姓無端生出一份羨慕來。一首《僧齋》(《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記錄的就是王陽明這樣的心情:
盡日僧齋不厭閑,獨餘春睡得相關。
簷前水漲遂無地,江外雲晴忽有山。
遠客趁墟招渡急,舟人曬網得魚還。
也知世事終無補,亦複心存出處間。
遠離官場,歸隱林下,如陶淵明一樣把酒賞菊南山下,像龐德公、孟浩然這些舊時隱士一樣隱居山中,采藥以終,甚至像一名普普通通的百姓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淡淡過完一生,於王陽明來說始終都是一種誘惑。可天降大任,他無可推卸。這樣的田園生活,這樣的恬淡時光,已經被王陽明在龍場過完了。在去往廬陵的途中,他看到的其實隻是一種表象。他不知道,朝廷此番重新起用他,給他的卻是一個讓人頭疼的亂攤子。
廬陵百姓卻是大幸,水深火熱中,來了一位菩薩心腸的王縣令。
2.廬陵縣令勤政愛民
廬陵是江西吉州下屬的一個縣,就是今天的吉安地區。從古至今,那裏都是文化發達地區,是江西兩大文化昌盛地之一。自唐宋至明清,吉州中進士者多達三百人,其中光狀元就有十五位之多。宋代著名文學家歐陽修和南宋著名詩人楊萬裏等人的家鄉就是廬陵。那樣一個“文章節義之邦”和“理學之邦”,應該是民風淳樸便於管理吧。事實卻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王陽明是正德五年(1510年)三月抵達廬陵縣的,一踏入廬陵縣界,他就被自己沿途所看到的景象給驚到了。這個號稱吉州府下最為富庶的廬陵縣,竟然是山寒水瘦,田野焦枯,路邊到處是摞荒裸露的土地,偶有些田間插了秧苗,也是氣息奄奄,毫無生機。路上遇見的百姓,個個兒破衣爛衫,麵黃肌瘦,他們成群結隊地坐在路邊,看著王陽明的車隊走過,那眼神,呆滯無神,卻又滿含戾氣。王陽明一路往前走,心一路往下沉。幾天前的路上,他還在羨慕著那些撒網打魚的人,想不到來到自己的轄區內,卻是這般情形。那麼,縣衙裏頭又會如何?想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王陽明料想得沒錯,鑽出馬車站在那個破落的院子前,映入王陽明眼簾的可不是莊嚴威武的官府衙門,而是幾間破房子,大堂,二堂,東西班房,沒一間像樣的,有些連門窗都不全乎了。縣令辦案的大堂有多久沒人來了?案上居然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縣衙不大,正堂加上兩邊廂房也就那麼幾間房子,一眼就看透了——比王陽明在龍場的何陋軒還要寒酸簡陋。這就是朝廷讓王陽明重返官場後的第一站。縱然王陽明已將榮辱看淡,對這些外在的東西不是那麼在意,可他心裏畢竟還是有一份淡淡的失落。愣呆呆地站在大堂中間,望著前方頭頂那塊“明鏡高懸”的匾額就走了神……
門外的吵嚷聲就是那時響起來的,隨之而來的是黑壓壓的一大群人。還沒等王陽明回過神來,來人已紛紛揚揚湧進來,團團將王陽明給圍住了,他們高呼著“大人請為小民做主啊……”之類的話,跪倒在地,叩拜連聲。
王陽明打量一下這些人,跟他來時沿途見到的那些差不多,也是個個兒麵黃肌瘦。王陽明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上任第一天,就有這近千名廬陵縣民眾一齊湧進縣衙來。他們來自哪裏,來幹什麼,他還絲毫不知情。
但王陽明畢竟是經曆了大風大浪的人,他很快就讓自己鎮定下來。弄清事件緣由才是當務之急。王陽明站到高處把群情激昂的民眾暫時穩了下來:“各位父老鄉親,有何苦情,容我慢慢了解清楚再做回應。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複。”這位新到的王大人,王縣令,看上去文文弱弱不說,還一臉的和氣相。沸騰的眾人慢慢平靜下來,王陽明找了其中幾位看上去老成持重的上前來道明原委。原來,正德二年時候,朝廷派了一位姓姚的太監作為欽差大臣來到江西,要求各縣都上貢“葛布”,名謂“葛布捐”。廬陵百姓連葛布是什麼都沒聽說過,上哪去給他們上貢。情況反映上去,回來的卻是這樣一條消息:出產葛布的地方上繳葛布,不出產葛布的用銀兩代替。按照銀兩折算,廬陵縣要攤一百〇五兩銀子的“葛布捐”。對一個縣來說,這點兒銀兩也許不算什麼,但它收得毫無道理,哪個民眾肯交。那前任縣令也是位王大人,為了息事寧人,他自掏腰包把那一百〇五兩“葛布捐”給交上去了。原想著那姚太監走了,這“葛布捐”也就停了,誰料到了正德三年,上頭依然派人來催繳,王大人隻好又典家當物把那筆錢墊上了。現在到了正德五年了,那筆捐稅還沒有取消,那位王大人卻是再也賠不起了,索性連官也不要了,卷鋪蓋走人了,這個亂攤子就落到了王陽明手裏。
彼時的廬陵縣,各種賦稅,名目繁多,什麼杉木、楠木、木炭、牲口,折算成銀子,每年就是三千四百九十八兩——已經讓百姓不堪重負了。到正德五年,這些賦稅猛然增到一萬多兩。存心不要廬陵的百姓活了。聽說新任縣令王大人今天到任,廬陵百姓就集體到縣衙來喊冤上訪了,希望政府能減免他們的稅款,留條活路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