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廬陵縣令(2 / 3)

聽那幾位鄉民講完事情的前後經過,王陽明的臉色不由變得沉重起來。上任伊始,廬陵百姓就拋給他這麼一個棘手的難題。接下來,答應了百姓,那筆錢到哪裏去找?不接下來,還做什麼父母官?思來想去,他心裏的天平最終還是傾向百姓那一邊:大不了,他也和那前任縣令一樣,走人回家,不做這個知縣。

王陽明一邊讓人把去年收繳的一百兩銀子送到府台,一邊鋪紙提筆擬了一紙減免廬陵縣百姓全部賦稅的公文上報了上去。一萬多兩銀子,王陽明大筆一揮就免了。他那官可真不想當了。事實上,他也做好這個打算了,在公文的最後,他寫道:

其有遲違等罪,止坐本職一人,即行罷歸田裏,以為不職之戒,中心所甘。

處理了縣民集體到縣衙喊冤上訪的事件,要求減免縣民賦稅的公文也呈報上去了,王陽明也顧不得最終的結果如何,他一頭紮到當地百姓中去了。走街串戶,探察民風民情。那一探,還真的探出不少問題來。

走在路上,王陽明不時被突然闖出來的百姓給攔下,喊冤的,告狀的,層出不窮。王陽明倒也有耐心,總會停下來聽他們分說。不聽則罷,一聽,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都告的什麼事,東家長,西家短,雞毛蒜皮,鄰裏不睦,父子失和——都來向這個王大人告狀。更讓王陽明吃驚的是,某天早晨,他打開縣衙大門,居然有上百人一下子湧進來了。一問,都是來告狀的。王陽明這才意識到,廬陵縣的民風真是出了問題。這種訴訟成風不僅嚴重破壞了當地的禮義之習,也給官府帶來極大的麻煩。常年來,大大小小的案子堆積如山,也分不清哪輕哪重了,真正需要辦理的案件可能被壓了、被誤了,如此一來,百姓的怨言更是此起彼伏。

王陽明雖然是第一次做此類父母官,但他心中自有一個標準在,治民如治水,對待這些百姓,不能用刑威來壓製,而重在疏導教化,要通過教育讓他們心服口服。

為了減少廬陵民眾訴訟數量,教化人心,王陽明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著手做了這麼幾件事:一是簡化訴訟流程。他選擇當地一些德高望重又有學識、能率眾施教的人來擔任“裏正三老”,讓他們在“申明亭”勸說前來訴訟的人,這樣就直接減少了訴訟量,也簡化了訴訟流程。二是他親自頒發了《告諭廬陵父老子弟》書(《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八),在告諭中,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以真誠與溫情來感化民眾,告諭縣民不要動輒訴訟。在這篇告諭的開篇,他寫道:

廬陵文獻之地,而以健訟稱,甚為吾民羞之。縣令不明,不能聽斷,且氣弱多疾。今與吾民約:自今非有迫於軀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輒興詞。興詞但訴一事,不得牽連,不得過兩行,每行不得過三十字。過是者不聽,故違者有罰。縣中父老謹厚知禮法者,其以吾言歸告子弟,務在息爭興讓。嗚呼!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親,破敗其家,遺禍於其子孫,孰與和巽自處,以良善稱於鄉族,為人之所敬愛者乎?吾民其思之。

王陽明在走訪中還發現了另一個讓他痛心疾首的現象:當時廬陵縣因旱災導致惡疫流行,很多百姓怕被傳染,對那些患了病的骨肉親人狠心拋棄,不給治療,不給飯吃,有些人就那麼被活活餓死。至於鄰裏之間,更是彼此不聞不問。有的一家人得病全部死去,屍首橫藉,慘不忍睹。對這一點,王陽明也對百姓們提出自己的告誡:

夫鄉鄰之道,宜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乃今至於骨肉不相顧。縣中父老豈無一二敦行孝義,為子弟倡率者乎?

夫民陷於罪,猶且三宥致刑。今吾無辜之民,至於闔門相枕藉以死。為民父母,何忍坐視?言之痛心。中夜憂惶,思所以救療之道,惟在諸父老勸告子弟,興行孝弟。各念爾骨肉,毋忍背棄。灑掃爾室宇,具爾湯藥,時爾饘粥。貧弗能者,官給之藥。雖已遣醫生老人分行鄉井,恐亦虛文無實。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悉已見告。有能興行孝義者,縣令當親拜其廬。

凡此災疫,實由令之不職,乖愛養之道,上幹天和,以至於此。縣令亦方有疾,未能躬問疾者,父老其為我慰勞存恤,諭之以此意。

細讀王陽明的這篇告諭,言語極是淺白平實,細思卻不由讓人稱歎。王陽明在龍場尋得心學之源,明白世間格物功夫要從自心做起,心中有了是非判斷標準,一切從心而行。在處理廬陵百姓種種棘手的問題時,王陽明其實很好地將他的心學思想運用起來。讓百姓從內心裏意識到自己言行的不妥,繼而改正,就好比從一棵樹的根上來進行澆灌救治,自然會枝繁葉茂。

果真,接到那樣一篇告諭之後,廬陵百姓被這位縣令感動,前來訴訟的人大量減少,家人鄰居之間也變得相親和睦。

對百姓,王陽明以感化為主,但這世間總還有那些無法感化的惡人,對這些人,王陽明也有他的辦法。彼時的廬陵縣內,由於官員對百姓管理不得法,也因各種災害頻仍,境內盜賊流竄日益猖獗,弄得人民苦不堪言。針對這種情況,王陽明在廬陵城鄉全麵實行了“保甲法”。保甲法並非王陽明首創,它是北宋王安石創建的一種地方性的百姓自治製度。此法要求十家一保,每保設有保長,保中青壯年都配備弓箭,平時耕作之餘進行武藝訓練,一旦有盜賊來襲,大家要彼此團結,相互救援。

今縣境多盜,良由有司不能撫緝,民間又無防禦之法,是以盜起益橫。近與父老豪傑謀,居城郭者,十家為甲;在鄉村者,村自為保。平時相與講信修睦,寇至務相救援。庶幾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之義。今城中略已編定。父老其各寫鄉村為圖,付老人呈來。子弟平日染於薄惡者,固有司失於撫緝,亦父老素缺教誨之道也。今亦不追咎,其各改行為善。老人去,宜諭此意,毋有所擾。

“保甲法”的運用果真很好地抑製了盜賊橫行的局麵,王陽明對此法也情有獨鍾。後來,在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四省交界地區清剿盜賊時,他又用到此法,不過,根據現實情況進行了改變,將“保甲法”改為“十家牌法”,在實戰中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父母官難當,廬陵縣的這個縣令更加難當。從三月到任,王陽明就投入一片忙碌中。除了起草公文、處理一些必要的日常公務,他很少有時間待在縣衙裏,倒是廬陵的各鄉村的田間地頭、街巷裏弄,常常出現一身風塵、一身倦容的王陽明。他向當地百姓了解,了解當地的一些風土人情,也向當地百姓講解,講解他的治理之道。

忙碌中,日子過得飛快。一晃,時令就由春入夏了。夏日的廬陵,變成了一個道地的大火爐。自春至夏,滴雨全無,田裏的秧苗都已枯死,大地都幹裂了口子,江幹河涸,連百姓飲水吃飯都成問題。天幹物燥,縣內火災頻發,廬陵百姓的日子,真是苦得沒法過。

那場大火,是王陽明來廬陵後經曆的最大的一次火災,火從縣城南部燒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勢,從南燒到北,燒掉了幾乎半座城。王陽明和縣衙裏的衙役們全部出動,投入滅火行動中,他連眉毛胡子都被烤光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房屋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那是老百姓的安身之所啊。沒有了那些房子,他們真的是流離失所了。沒人能想象得到王陽明此時的心情,作為一縣之長,他卻隻能如此無助又無奈地看著他的百姓們遭殃受苦。

人說王陽明是奇人、神人,他有通天的本事,大火大風麵前,他念一道咒語就能改變風向,以血禳火,而火即滅。也許,那些隻是一個傳說。他沒有那麼神奇,他不過是一滿懷齋心仁愛的肉體凡胎。出事之後,他沒有抱怨,也沒有埋怨,而是齋戒省咎,檢點反省自己,哪裏做得不夠,才導致這樣的悲劇發生。

今天時亢旱,火災流行,水泉枯竭,民無屋廬,歲且不稔。實由令之不職,獲怒神人,以致此。不然,爾民何罪?今齋戒省咎,請罪於山川社稷,停催征。縱輕罪。爾民亦宜解訟罷爭,息心火,無助烈焰。禁民間毋宰殺酗飲。前已遺老人遍行街巷,其益修火備,察奸民之因火為盜者。縣令政有不平,身有缺失,其各赴縣盲言,吾不憚改。

有這些,就足夠了,他會攜帶著滿滿的仁愛出發,披荊斬棘去為他的百姓們尋找生路。

王陽明曾對弟子們說,堅信人人皆可做聖人,就自然會有擔當。聖人不是完人,也會犯錯,但聖人會在犯錯之後立馬修正。天旱不雨,火災頻頻,是不是王陽明的錯?說是,也可,畢竟那些發生在他的管轄之地;說否,也可,天災人禍,豈是人力可控?王陽明卻勇敢地擔承下來。

那場大火,徹底燒痛了王陽明的心,大火過後,他顧不得滿城的斷垣狼藉、殘火餘煙,立即投入災後的勘察,原因很快查明:道路狹窄,房屋密集,房屋過高,又都是木質結構,屋與屋之間又無磚瓦相間,一旦火起,勢必會殃及整條街道。

昨行被火之家,不下千餘,實切痛心。何延燒至是,皆由衢道太狹,居室太密,架屋太高,無磚瓦之間,無火巷之隔。是以一遇火起,即不可救撲。昨有人言,民居夾道者,各退地五尺,以辟衢道,相連接者,各退地一尺,以拓火巷。此誠至計。但小民惑近利,迷遠圖,孰肯為久長之慮,徒往往臨難追悔無及。今與吾民約,凡南北夾道居者,各退地三尺為街;東西相連者,每間讓地二寸為巷。又間出銀一錢,助邊巷者為牆,以斷風火。沿街之屋,高不過一丈五六,廂樓不過二丈一二。違者各有罰。地方父老及子弟之諳達事體者,其即赴縣議處,毋忽。

苛捐繁重,訴訟成風,旱災瘟疫,滅火救災……王陽明來廬陵不過才短短七個月時間,就遇到了如此多的棘手問題,這其中,有常年的餘弊,也有突發事件,王陽明一件件都擺平了。廬陵縣是王陽明重返官場之後的第一個政治舞台,在這裏,他卓越的政治才華,以及他的勤政愛民都已盡顯。太過忙碌,以至於連最初他上報的那道減免廬陵縣一萬多兩稅銀的奏章都忽略了。他一直沒等到上麵反饋回來的消息,也沒有人再來催繳那筆稅款。

他不知道,彼時的京城裏,又一場政治運動在悄悄地醞釀之中,而那一場政治風暴是否會刮到廬陵來,給王陽明的政治生涯帶來新的影響?

3.藩王謀反劉瑾倒台

廬陵縣,雖隻是大明朝小小的一個縣,卻也是當時大明朝的一個縮影。正德皇帝朱厚照、司禮監掌印劉瑾,五年來倒行逆施,把大明朝搞得一團烏糟、民怨沸騰。廬陵縣名目繁多的賦稅,正是在劉瑾等人的一手操控下設置的。以劉瑾平素的脾氣,若得知王陽明上任伊始就把一萬多兩銳銀替廬陵百姓免掉,不把他抓進大獄砍了,也得再次罷免他的官職。王陽明已經在詔獄裏死過一回了,為廬陵百姓他隨時準備丟官,甚至丟命。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廬陵縣的百姓們麵對繁重的賦稅,隻能忍氣吞聲,他們去哭、去哀告,實在活不下去了就去偷、去搶。有一個地方的百姓可不像他們那般軟弱。正德四年八月,劉瑾派出一批親信到寧夏等地去丈量當地軍民的屯田,欲依據當地屯田數來向他們征收田稅。當初,為減輕朝廷壓力,才實行了這邊關屯田製,就是讓鎮守邊關的將士們,一邊守邊衛戍,一邊墾荒種糧,自給自足,自食其力。試想,平時要在戰場上刀槍劍戟地流血拚命,閑時還要開荒種田。為朝廷社稷,這些邊軍已做出了巨大犧牲,向他們征收田稅已屬出格,然而被無邊物欲蒙了心、障了眼的劉瑾,不但要來征收,還在測量的過程中暗使手腳,最後測出的田畝數竟比實際數目多出一倍不止,然後再按測量的那個數目征稅。這存心是敲骨吸髓的明搶。可這次劉瑾打錯了算盤,他忘記了自己來敲的可不是一般的百姓——那是一幫戰功累累、性烈如火的邊關將士。他們不會忍受這樣的勒索敲詐。有兵器,有人,活不下去了,索性起來反了吧。那個安化王朱寘鐇就這樣被推上了曆史前台。

朱寘鐇是慶靖王朱栴的孫子,被分封在這西北安化城裏。這人平日裏也有些勇略,膽子也大,在當地也算是比較有名氣。雖然也頂著一個藩王的稱號,可眼看著朱家天下被那個朱厚照折騰得不成樣子,朱寘鐇心裏早已是又恨又怒,起了逆反之心。如今,這幫邊關將士齊湧到他的門下要隨他一起起兵造反,正好暗合他的心意。雙方一拍即合。

也是天意。可巧在那節骨眼兒,西北邊境又拉起警報,寧夏鎮總兵官薑漢把守城的仇鉞將軍派出去迎戰了,寧夏的防守兵力越發空虛,這等於把一個天大的好時機拱手讓到朱寘鐇等人的麵前。他們先是以商量軍情為名設宴,誘殺了寧夏鎮總兵官薑漢,又領兵直入公署,殺了劉瑾的兩個黨羽。謀士孫景文當時就寫了一道檄文,曆數劉瑾的種種罪狀共達十七條之多。扯起一麵“誅劉瑾,清君側”的大旗,一個藩王帶領一群被逼紅了眼的守邊將士就造反了,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寧夏城占領了。

可這是一幫什麼人,一個有勇無謀的藩王,幾個有膽無識的武夫,隻憑著一腔熱血激情就起兵造反了,等到稀裏糊塗把寧夏城給占了,才發現他們根本就是坐守城池、手足無措。由於對起兵準備不足,倉促間起事,他們既無訓練有素的兵員,亦無充足的糧草——一場既無規劃又缺乏組織的兵亂,注定是無法撼動大明的根基的。彼時地處黃河東岸的明軍率先反應過來,他們占據隘口,守住黃河天險,又焚毀了囤於大壩、小壩的糧草,把朱寘鐇的叛軍死死困在了寧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