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五年(1526年)夏,右僉都禦史聶豹趁巡察福建省之機,到越地來拜訪王陽明。彼時,二人並未舉師生之禮,其後也隻是書信往來,聶豹在王陽明麵前自稱晚生。但在兩年後,王陽明去世的消息傳來,聶豹卻為王陽明擺設靈位,在其靈位前慟哭不止。到嘉靖十一年(1532年),王陽明已經去世四年,聶豹見到錢德洪與王龍溪時,對他二人道:“吾之學問完全是陽明先生所教,如今先生已不在,吾欲正式拜師卻不能夠了。請二位做證,吾擺香案祭祀先生,行拜師之禮。”這大約是王陽明所收的最特殊的一位弟子。但正是這位在王陽明逝後才對他行拜師禮的弟子,日後卻成為王門歸寂派的巨匠。這些自然還是後話。
隻說當年聶豹去越地拜訪陽明先生,二人相談甚歡。別後,聶豹寫下一封長達千餘字的書信寄給王陽明。在信中,聶豹深為王陽明心學遭世間非議而鳴不平:“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
聶豹真可謂王陽明心學的知音。王陽明自然對他讚賞有加。在給聶豹的回信中,王陽明說自己提倡新的學說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必在意世間評論。下麵即是王陽明《答聶文蔚》(《傳習錄》中卷)全文。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誌,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複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幹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匐匍,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傍,以為是棄其體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
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書曰:“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遁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人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徬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誌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脫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
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誌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誌,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禦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會稽素號山水之區。深林長穀,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義日新,優哉遊哉!天地之間寧複有樂於是者!孔子雲:“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誌,方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獨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複雲雲爾。
咳疾暑毒,書劄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此篇文章可謂王陽明向世人闡述“良知說”的一篇絕妙之作,為便於更好地理解王陽明心學,理解王陽明,特從“古詩詞網”摘錄此篇文章全篇譯文如下:
春季,有勞您自遠方繞道光臨寒舍,又不知疲倦地問辯求證,此等真情,我豈敢擔當?本來,我與幾位朋友相約,找一個安靜之所,住上十天半月,探討一下我的現點,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然而,您因公務在身,不能久留,分別後,我鬱鬱寡歡,若有所失。忽然之間收到您的來信,前後數千言,讀後甚感欣慰。信中對我的過獎之處,不過是您對我的鼓勵提攜之情。其中的規勸砥礪,真切感人,是想促進我入聖賢之列。另外,又拜托崇一,讓他轉達您的殷切關懷,若不是交往親密,愛心深厚,又怎能如此?我既感激又愧疚,擔心辜負您對我的一片心意。即便這樣,我又豈敢不鞭策勉勵自己,而隻在那裏感愧謙讓呢?您認為“子思、孟子、周敦頤和二程,他們無意於在千年之後遇到知音,與其讓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讓一個人真相信。道依然存在,學問也依然存在,全天下人都去信奉它不為多,一個人真信它也不為少。”這固然是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但世上淺薄鄙陋之人又怎能明白這一點呢?而在我而言,其中有許多不得已而為之的現象,並不是斤斤計較於別人是否信奉它。
人即天地之心。天地萬物與我原本是一體。平民百姓遭受的困苦荼毒,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的疼痛,是沒有是非之心的人。人的是非之心,根本不須考慮就能知道,根本不須學習就能具備,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存在於人心之內,沒有聖賢和愚笨的區別,古今天下都是一樣的。世上的君子,隻要一心致其良知,就自然能辨別是非,具有共同的好善厭惡之心。待人若待己,愛國如愛家,從而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若能如此,想讓國家治理不好也辦不到。古人看到善就像自己做了好事;看到惡就像自己做了壞事;把百姓的饑餓困苦看成是自己的饑餓困苦;隻要有一個人沒有安頓好,就覺得是自己把他推進了陰溝。這樣做,並不是想以此來獲得天下人的信任,而是一心致其良知以求自己心安罷了。堯、舜、禹、湯等聖人,他們說的話百姓們沒有不信任的,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也隻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們做的事百姓們沒有不喜歡的,這是因為,他們所作的也隻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因此,他們的百姓和樂而滿意,即便被處死也沒有怨恨之心,百姓們獲得利益,聖人不引以為功。把這些推廣到蠻夷地區,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為他們的良知是相同的。哎!聖人治理天下,是何等的簡單易行!
時光流逝。後來,良知的學問不再光明,天下之人,各用自己的私心巧智彼此傾軋。所以,人們各具自己的打算,於是,那些偏僻淺陋的見解,陰險詭詐的手段不計其數。一部分人以仁義為招牌,在暗處幹著自私自利的事。他們用狡辯來迎合世俗,用虛偽來沽名釣譽,掠他人之美來作為自己的長處,攻擊別人的隱私來顯示自己的正派。因為怨恨而壓倒別人,還要說成是追求正義;陰謀陷害,還要說成是疾惡如仇;妒忌賢能,還自認為是主持公道;恣縱情欲,還自認為是愛憎分明。人與人之間彼此蹂躪,互相迫害,即使是骨肉之親,互相也不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思,彼此間隔膜叢生。更何況對於廣大的天下,眾多的百姓,紛繁的事物,又怎麼能把它們看作是與我一體呢?如此,天下動蕩不安,戰亂頻頻而沒有止境,因而也就見慣而不怪了。
托上天的洪福,我在偶然間發現了良知學說,認為隻有致良知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從而清明太平。所以,每當想到百姓的困苦,我就十分沉痛,於是,我不顧自己是個不肖無才之人,希望用良知來挽救百姓,拯治天下,也是不自量力。天下人看到我這樣,於是都來譏諷、誹謗我,說我是喪心病狂的人。哎,這還有什麼可顧慮的?我正有著切膚的疼痛,又哪有空閑對別人的譏諷斤斤計較呢?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父子兄弟墜入深淵,一定會大喊大叫,不顧棄鞋丟帽,奮不顧身地下去解救他。士人們看到這種情況,則在一旁作揖打恭,談笑風生,認為這個人丟棄衣帽、大喊大叫,一定是個精神失常的心。看到有人落水,依然在那裏禮讓談笑而不去救落水之人,這隻有沒有親戚骨肉之情的山野之人才這樣做。但是,孟子已說過:“無惻隱之心,非人矣。”如果是有父子兄弟愛心的人看見了,一定會痛心疾首,奔走呼號,竭盡全力,乃至爬著也要去解救他們。此時,他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哪還有精力去在乎被譏笑為精神失常呢?又豈會去期望別人的信或不信呢?唉!如今雖有人認為我是精神失常的人,也無關緊要了。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的人中也有精神失常的,我又怎麼不能精神失常呢?天下也有心理變態的人,我又怎麼不能心理變態呢?
春秋末年,孔子積極推行他的政治主張,其時,社會上人有的數落他阿諛奉承,有的譏諷他花言巧語,有的誹謗他不是聖賢,有的詆毀他不懂禮節,有的侮辱他是東家的孔丘,有的因妒忌而敗壞他的名聲,有的憎恨他而要他的命,即使當時像晨門、荷蕢這樣的賢明之士,也說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他的弟子子路雖學有所成,尚且還不能對孔子完全相信,孔子去見南子,他表示極大的不滿。孔子的“先正名”竟被子路說成是迂腐。可見,當時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但是,孔子依然汲汲遑遑,仿佛在路上尋找失蹤的兒子,成天四處奔波,坐不暖席,這樣做難道是為了別人能了解、相信自己嗎?究其原因是因為他有天地萬物一體的仁愛之心,深感病痛緊迫,即使不想管也身不由己。因此他說:“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哎!若非真誠地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人,又有誰能理解孔子的心情呢?世上如許“遁世無悶”“樂天知命”的人,自然可以“無入而不自得”和“道並行而不相悖”了!
鄙人無才,豈敢以孔聖人的道作為己任。僅是我心中也稍稍知曉身上的病疾,所以才徘徊不前,四處張望,希望尋找到一個能幫助我的人,和我並肩設法消除我的病疾。如今,若能有誌同道合的傑出人才來扶持匡正我,共同使良知之學光大於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懂得致其良知,借以彼此幫助、啟發,剔除自私自利的毛病,將讒言、嫉妒、好勝、忿恨等惡習蕩滌幹淨,以實現天下大同。如此,我的精神失常將會即刻痊愈,再也不會有心理變態的反常現象了。豈不快哉?哎呀!現在在天下真要尋覓誌同道合的傑出人才,除了您我又寄希望於誰呢?您的才能和誌向,足以能夠拯救天下受難的勞苦大眾。如今,既然明白一切皆在我心,不必向外索求,根據這個並加以發展,就如同江河決口入注大海,還有什麼能抵禦呢?正如您所言,即使一個人真信奉也不少,為倡明良知學,您又能辭讓給天下的哪一個人呢?
會稽素有山清水秀之美稱。深林長穀,比目皆是。春夏秋冬,氣候適宜。安居飽食,幽靜無聲,良朋聚集,講明道義,這是多麼的逍遙自在!天地之間還有比此更讓人感到高興的嗎?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我和數位同誌,正想按照孔子的話去做,又哪有空餘時間去向外尋求呢?唯獨這切膚之痛,卻不能無動於衷,所以寫了上麵的一番話。咳嗽又加上暑熱,對寫信我心灰意懶。您派人遠來,逗留月餘,臨行執筆,不覺間寫了這些。畢竟我們相知甚深,雖談了這麼多,仍覺言不盡興。
王陽明心學,從朱子學盛行的社會時代裏脫穎而出,其間確實充滿艱難波折,但他卻不懼不悔,因他欲用這以良知為本的天地萬物一體仁心來拯救天下。《左傳》曰:“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此段大意是:人生的業績,最高的是樹立德行,其次是樹立功業,再次是樹立言論。能做到這樣,雖然年代久遠,也不會廢棄,這叫作三不朽。王陽明後來成為中國曆史上唯一沒有爭議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聖人,後世的曾國藩、梁啟超、孫中山、蔣介石及伊藤博文、稻盛和夫等中外名人都將其視為心靈導師,陽明心學思想是這些人走向精彩人生、成就輝煌偉業的至尊法寶。
此篇文章洋洋灑灑兩千言,陳述了王陽明的治世抱負與憂民憂世的耿耿情懷,也道出王陽明心學發展的艱難曆程,被後人喻為“天下一大文章”,是了解王陽明心學的重要文獻資料,更是了解王陽明這個一代大儒、三不朽聖人的重要資料。
在這封信的最後,王陽明提到咳嗽加暑熱導致自己沒能及時回信。彼時,王陽明的身體健康狀況持續惡化,已很是讓人擔憂。可誰又能料到,在風燭殘年,他竟然再次被朝廷委以重任,走上新的征程與戰場。這一次,前方路上等待王陽明的又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