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致良知”說(2 / 3)

王陽明早年遊於儒、釋、道三教之間。在這首詩的後半部分,王陽明首先說天地運行、陰陽變化之道並非通過八卦顯示,而是皆在我心,強調的亦是心的重要。接下來,他又講,心性並非有形,原本無形、不染塵垢的即是良知。這裏王陽明借用了佛家禪語,但他隨即又向弟子解釋道:我這裏借一點禪語,隻為說明良知的純粹性與能動性。我教與佛教還是不相同的,良知與禪所講的佛性並不是一回事。

時時倡導良知,處處講解良知,此時的王陽明,已經深深地沉迷在他的“良知”學裏。

3.越地講學踐行良知

從正德十六年八月,王陽明歸越省親,錢德洪等八十餘位弟子相繼追隨而至,伴於王陽明左右,聽他講學。到了嘉靖二年(1523年),王陽明門下的弟子日益增多,王陽明講學也呈現空前的繁榮。他的高足錢德洪曾在《傳習續錄》二卷的跋文中描述了當時的盛況: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王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徒足所到,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從錢德洪這段精彩的記敘中,可知當年王陽明講學時的盛況,也足見當時王陽明講學的魅力與對弟子們的感召力。回首縱觀王陽明的講學活動,大體可分為如下幾個階段:

一是正德五年(1510年)十一月,王陽明任江西省廬陵縣縣令時,進京覲見,到正德七年(1512年)十二月,官拜南京太仆寺少卿,這一段時期是他的北京講學時期。

正德九年(1514年)二月,任南京鴻臚寺卿,到正德十一年(1516年)出任都察院左僉都禦史並兼任南贛汀漳九府巡撫,這一段是他的南京講學時期。

正德十六年(1521年)八月得朝廷恩準回故鄉省親,到嘉靖六年(1527年)五月,受命征討廣西思恩、田州叛亂,九月離開故鄉,這一段是他越地講學時期。

很顯然,隨著王陽明閱曆的不斷增加,他的講學也越來越成熟,對弟子們的感化力也越來越大。在故鄉越地,他的講學也達到了一生講學活動的巔峰。他的心學思想體係建構也已完成。《傳習錄》中王陽明的弟子們記載了許多王陽明平時講學的片斷與故事,王陽明講學的魅力與感召力從中可以窺見一斑。

鄒謙之是王陽明頗為器重的高徒。正德十六年(1521年)五月,王陽明還在江西的白鹿洞書院講學時就曾寫信給鄒謙之,邀請他去書院共同講學。嘉靖二年(1523年)春,鄒謙之來越地拜訪王陽明,逗留數日,師徒二人相處甚洽。數日之後,鄒謙之要回去了,王陽明和其他門人一道送他去浮峰,送走鄒謙之後遂留宿延壽寺。是夜,王陽明秉燭夜坐,惆悵不已,對其身邊門人道:“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有一門人見狀,遂問王陽明道:“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王陽明答道:“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論語?泰伯》中載,曾子想起亡故的友人(據說是孔子的高足顏回)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嚐從事於斯矣。”在王陽明的心目中,鄒謙之正是顏回那樣的謙謙君子,是他理想的弟子。

在這年王陽明寫給鄒謙之的詩《次謙之韻》中,也足見王陽明對這位高足的一片苦心。在這首詩裏,王陽明再次強調體認良知的重要性,並批評了宋儒求理於心外的錯誤。

珍重江船冒暑行,一宵心話更分明。

須從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濁清。

久奈世儒橫臆說,競搜物理外人情。

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來自渾成。

——《次謙之韻》(《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這首詩包含的意義非常豐富,其間有王陽明對佛家生死觀的批判,也有對宋儒心外求理的批判,當然更有對良知之妙用的肯定與宣揚。王陽明曾與體弱多病的弟子陸元靜論良知與養生的關係,在王陽明看來,修行良知學說,一樣能達到道教養生的目的:“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也就是說,仙家所講的“神、氣、精”與良知原本就是一回事。佛家生死說是求良知於心外,而王陽明卻認為當求良知於心內,以良知為根本,即可超脫生死,自然可以達到養生的目的。第五、六句“久奈世儒橫臆說,競搜物理外人情”,是對宋儒朱子心外求理的“格物”說的批判,批判他的這種臆說在世間流傳已久,貽害無窮。

嘉靖三年(1524年),王陽明五十三歲,依舊在越地講學。時任浙江省紹興府知府的南大吉成為王陽明的門生。南大吉是一位豪放曠達之人,平日裏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當時兩人曾有過如下一段精彩對話(《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

大吉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

先生曰:“何過?”

大吉曆數其事。

先生曰:“吾言之矣。”

大吉曰:“何?”

曰:“吾不言,何以知之?”

曰:“良知。”

先生曰:“良知非我常言而何?”

大吉笑謝而去。

居數日,複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後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

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

居數日,複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

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

南大吉悟性高,王陽明從旁循循善誘,步步深入,最後通過明鏡的比喻告訴弟子,他已經自悟了良知,隻要能夠致良知,自身有過錯也馬上能意識到,並進行修正。這已是成為聖人的大好時機。王陽明遂對弟子進行勉勵。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

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

先生曰:“何異?”

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

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

——《傳習錄》下卷

王汝止與董蘿石資質不同,王陽明對他們采取的教育方式也不相同。對王汝止,王陽明是鼓勵加開導;對董蘿石,王陽明則平淡應之。目的都是一樣的,為了讓他們進一步開悟。

一友問工夫不切。

先生曰:“學問工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

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

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隻在語言上轉說轉糊塗。”

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

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隻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隻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起?”

少間,又一友請問工夫切要。

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座者皆躍然。

——《傳習錄》下卷

塵尾是佛家設法的法器。在這裏,王陽明巧妙地將良知喻為佛家的塵尾,並以一段亦莊亦諧的佛家小故事來開示弟子,在輕鬆愉悅的氛圍中,就把良知之要義精髓傳授給弟子。

從上麵幾則小事例可以看出,王陽明對弟子的教育與開化,因人而異,因時而異,並且深入淺出,既給弟子留下思索自悟的餘地,又能在關鍵緊要處一語點醒道破。難怪那幾年裏,王陽明的門下會聚集如此多的門人弟子。

在紹興府臥龍西崗,有一座稽山書院,已荒廢很久。為了讓更多人方便來聽王陽明講學,南大吉命人重新修葺了此書院。據資料記載,書院修成後,有許多人紛紛從湖廣省、廣東省、南直隸省、江西省等地特意趕來聽王陽明講學。王陽明講學最盛時,座下竟聚三百餘人,書院幾乎都容納不下。

嘉靖三年(1524年)八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是夜,滿月當空,月華如水,王陽明的府邸碧霞池天泉橋畔正在舉行一場熱鬧而龐大的中秋聚會。一百餘名弟子齊聚王陽明周圍,他們或引吭高歌,或擲箭於壺,或擊鼓泛舟於銀光流瀉的碧霞池上。五十三歲的王陽明亦是“老夫聊發少年狂”,與弟子們一起載歌載舞。他有好久沒有這麼快樂了。那一晚,王陽明與弟子們狂歡至深夜,等眾人散去,回到房間的王陽明卻久久不能睡去。他提筆寫下下麵這兩首《月夜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其一

萬裏中秋月正晴,四山雲靄忽然生。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

老夫今夜狂歌發,化作鈞天滿太清。

在這首詩裏,王陽明認為良知在人的生命中就似那中秋青天裏的一輪明月,有它在,所有濁霧雲霾般的人欲都必將隨風散去,所有的外物都無法將其繞纏遮擋。而他雖然年紀大了,卻仍舊狂歌高曲,如身在天堂中一般。

很顯然,中秋月夜的歡聚場上,王陽明也在不失時機地教授弟子們良知說。

其二

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

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

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

鏗然舍瑟春風裏,點也雖狂得我情。

這第二首詩中,王陽明依舊將良知喻為千古明月,慨歎世間俊傑之才不知身在何處。孟子仙去,聖學已絕千年;朱子也並未得孟子真傳,不過學他一點皮毛而已;而後漢的劉玄學聖學卻身陷訓詁之學,而將此弄得支離破碎。世間好男兒,當以此為戒,如孔子當年的門生曾點一樣,春風裏舍瑟而詠:“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做一名狂者,一直是王陽明的心願。事實上,他可不就是一位狂者嗎?一位心似日月的狂者。

月有陰晴圓缺。前一年的中秋月夜,霧靄散盡,萬裏晴明,王陽明與弟子們亦歌亦詠,不亦樂乎;今年的中秋節,一輪圓月卻被厚厚的雲層遮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王陽明的心中,有一輪永遠不落的千古明月。

去年中秋陰複晴,今年中秋陰複陰。

百年好景不多遇,況乃白發相侵尋。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中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年團圓永無缺。”良知,便是王陽明心中那輪千年不落的明月。它不僅僅照徹王陽明晚年的生命與生活,伴他走過患難、超越生死,其溫潤的光芒,又穿越重重曆史煙霧,一直燭照著後世人心。陽明心學,在喧囂浮躁的當今社會,依舊是清朗的明月光,是紅塵鬧市裏的一縷不絕於耳的天籟,它給人以修身的方向,又給人以修行的力量。

嘉靖五年(1526年),王陽明在給弟子鄒謙之的信中寫道:“近有鄉大夫請某講學者雲:‘除卻良知,還有什麼說得?’某答雲:‘除卻良知,還有什麼說得’!”

回望王陽明的心學思想發展之路,正德三年(1508年)他在貴州龍場悟道悟出“心即是理”,其心學思想由此發軔。其後一年,貴陽書院講學時始論“知行合一”,從此與朱子理學分道揚鑣,也以超越曆史時空的姿態將陽明心學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正德十六年(1521年),王陽明開始以“致良知”三字訓學,在他的晚年歲月裏,他事事、時時都求“致良知”,陽明心學也日趨完善成熟,這也是陽明心學被後世稱為“良知學”或“良知教”的原因。

4.天地萬物一體仁心

在越地講學的那幾年,當是王陽明晚年生命中最為平靜快樂的一段時光,盡管在他生活中也不時出現一些遺憾之事。

王陽明與夫人諸氏婚後二十多年無子,這一直是他和諸夫人心中的痛,這件事對諸夫人的打擊自然更重。封建社會,女子不出被視為大罪。盡管這麼多年來王陽明一直待她一心一意,甚至多次拒絕諸夫人提出的為他納妾的要求,但諸夫人還是為此耿耿於懷、悶悶不樂,落了一身的病。嘉靖四年(1525年)正月,諸氏因病逝去,四月,王陽明將其葬於祖墳,此後他迎娶一直追隨他身邊多年的侍女張氏做繼室。同年十二月,張氏為王陽明生下一子,取名正聰。

這一年,王陽明已經五十五歲。

老來得子,王陽明自是喜不自勝。嬌兒在懷,自己卻已是衰年半白頭,王陽明越發覺得時光的匆迫與寶貴。這年十二月,王陽明寫下了《惜陰說》(《王文成公全書》卷七)。說來,這篇《惜陰說》當是一篇應景之作,表達了王陽明此時的真實心境。王陽明的門人劉邦采在其家鄉安福聚集誌同道合之士,結成“惜陰會”,隔月舉辦五天講會。王陽明受托在惜陰會的簿籍上寫下這篇文章。在文中,王陽明寫道:

天道之運,無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運,亦無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謂之“亦”,則猶二之矣。知良知之運無一息之或停者,則知惜陰矣;知惜陰者,則知致其良知矣。

由這一段話裏,可知王陽明的良和觀已達極致。他規勸弟子們要珍惜寸金光陰,在講會時互相切磋交流,致良知的工夫一刻也不能停緩。

王陽明“致良知”說是他在跌宕起伏的人生曆程中慢慢參悟,最終悟得的。於他個人來說,良知在胸,如險浪中的小舟有舵在手,讓他一路過險灘穿惡浪,直達聖人之境。事實上,他的“致良知”說的內容遠非如此狹隘,不然,良知說也不足以流傳至今而不衰。以良知為本的天地萬物一體之仁心來拯救天下,是王陽明“致良知”心學最為感人的地方。但在那個朱子學盛行的時代,王陽明的這一心學思想顯然還不是那麼容易為人所接受。不論是朝中還是廷外,都不時會有人對他的良知說提出質疑與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