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半百之年倡導“良知”
正德十六年(1521年)六月,五十歲的王陽明在南昌首次向世人揭“致良知”之教。自從經曆了宸濠之亂,忠、泰之變以後,王陽明益發相信良知可以讓人忘卻患難,超越生死。在這一時期,他曾多次寫信給弟子,向他們講解“致良知”說。
在給弟子楊仕鳴的信中,他告訴弟子,若能夠體會到良知的真意,就會明白《中庸》中所講的君子之道,他在信中寫道:
區區所論致知二字,乃是孔門正法眼藏,於此見得真的,直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考諸三王而不謬,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謂之知道;得此者,方謂之有德。異此而學,即謂之異端;離此而說,即謂之邪說;迷此而行,即謂之冥行。雖千魔萬怪,眩瞀變幻於前,自當觸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陽一出,而鬼魅魍魎自無所逃其形矣。尚何疑慮之有,而何異同之足惑乎!
——《與楊仕鳴》(《王文成公全書》卷五)
而在給高足鄒謙之的信中,他又道:
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隻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
在王陽明看來,隻要依靠良知,無論在人生的何種風浪麵前,都能安然抵達無礙之境。
宋儒提倡格物窮理,依王陽明的“致良知”來看,原本也是極其簡易的道理,不過是從心求理。可這個簡易的道理卻被人為地弄得頭緒紛繁,艱深難懂,隻因宋儒是從知解上求之。有一天,想到這裏的王陽明不由喟然歎息。彼時,剛好弟子陳九川侍坐一旁,便忍不住問道:“先生何歎也?”王陽明道:“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陳九川回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曰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麵目,更複奚疑?”王陽明道:“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隻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古有滴血認親之說,王陽明認為,這“良知”二字,即為千古聖賢代代相傳下來的一點滴骨血,有良知在,即可當場明辨善惡。
王陽明曆經千辛萬苦,經曆了龍場悟道,“知行合一”的倡導,又經曆了剿匪戰爭與宸濠之亂,在忠、泰之變中,為對付那幫奸佞小人的誣陷中傷,王陽明漸漸找到這一劑對付生死患難的良知之藥,他開始將良知作為千百年來聖人代代相傳的聖門正法眼藏來信奉。如果不能了解這個過程,輕易向人傳授“良知”說,反倒容易讓人將此當成一種賣弄的資本。因此,王陽明又告誡弟子道:“某於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隻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
從實踐中自行慢慢開悟,一直是王陽明教授弟子門人的一種方式。他隨時開悟他們,但也是點到為止,至於其中的更深遠的精髓要義,王陽明要弟子們結合自己的生命實踐去感悟。當初在南京講學,他向弟子們講當以“存天理,去人欲”為做人之本,有弟子不明白,遂發問,何為天理。王陽明笑而不答,讓弟子自求之。天理為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也。
在南昌首揭“致良知”說的同時,王陽明也在世人麵前第一次首肯陸子之學。
陸九淵是得孔孟正傳的學者,元代以後,在思想與學術界雖然也存在過朱陸異同的爭論,但到了明代,朱子學作為官學而倍受推崇,陸子之學則越來越受到冷落,幾乎被世人遺忘。正德四年(1509年),王陽明在貴州龍場悟道,他的心學思想也在此發軔。彼時,貴州省提學副使席元山曾親自跑到龍場,與王陽明探討朱陸異同問題。當時,王陽明並沒有給他一個正麵回答,隻說那個問題本身就毫無意義。其實,王陽明的心學思想,追根究底,可以追溯到陸象山的心學。那時候他之所以對此不置一言,也許隻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當時朱子學正盛,任何一點非朱或者讚陸的言行都可能招來周圍人的圍攻。再說,王陽明一直以為,聖人之道,一定要通過自己的親身體會才能慢慢領悟。然而,這麼多年來,王陽明卻從未放棄對陸子之學的關注。看到多年來陸學受朱子學壓抑,文廟尚缺配享之典,子孫未沾褒崇之澤,王陽明深為其鳴不平。正德十五年(1520年)正月,王陽明給陸九淵的故鄉江西省撫州府金溪縣官吏發去一封公文《褒崇陸氏子孫》(《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七),要求當地官員仿各處聖賢子孫之慣例,免除陸氏嫡派子孫之差役;有俊秀子弟,具名提學道送學肄業。
席元山也深為陸學這許多年來蒙受的不公正待遇而鳴不平。正德十六年,席元山寫了為陸學辯護的《鳴冤錄》贈予王陽明。王陽明讀後,在給席元山的回信中寫道:
象山之學簡易直截,孟子之後一人。其學問思辨、致知格物之說,雖亦未免沿襲之累,然其大本大原斷非餘子所及也。
——《與席元山》(《王文成公全書》卷五)
陸象山是孟子之後第一個提出“心即理”的學者,在這封信裏,王陽明首次明確提出了對陸子心學的褒揚,但他也同時指出陸學中存在的拘泥於傳統格物致知說的局限,希望席元山能夠意識到這一點,追求更精準的學問。
同年,撫州知府李茂元刊行了《陸象山文集》,委托王陽明為此書作序。在序言的開頭,王陽明明確寫道:
聖人之學,心學也。
這也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麵前強調心學為正統學問。
對於一直被視為正統之學的朱子學,王陽明的態度幾經轉變。年輕時他一度沉迷於朱子之學,格竹失敗之後漸漸對此學說產生懷疑,及至龍場悟道,他遂決定與朱子學分道揚鑣。但在那個獨尊朱子的時代,王陽明雖傾向陸學,但也不得不有所顧忌。中年以後,王陽明又寫下《朱子晚年定論》,為自己先前對朱子學的誤解而感到愧疚。然而,自從正德十六年主張“良知”說後,王陽明就開始公開褒揚陸學,複而又批判起朱子之學來。
在《象山文集序》中,王陽明寫道:
孟子沒而聖人心學絕,至宋周、程二子,始複追尋孔、顏之宗……自是而後,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於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孟子曰:“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
另外,在這篇序言中,王陽明除大力褒揚陸學之外,還痛陳朱子之學的流弊。
可以說,在王陽明的心學發展史上,這篇序言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代表著王陽明對自己心學思想的自信與肯定,也是其心學思想成熟的表現。
正德十六年五月,王陽明集門人在白鹿洞書院講學。地處廬山山麓的白鹿洞書院,曾因朱熹在此講學而聞名天下。在白鹿洞書院,王陽明開始向弟子門人宣講“良知”學。正逢南昌府知府吳嘉聰欲編撰府誌,當時負責該事的是王陽明的高徒蔡宗兗,他便將編寫府誌的機構設在書院內,又召集夏良勝、舒芬、萬潮、陳九川共同編纂。王陽明又寫信給高足鄒謙之,邀請他一起來白鹿洞講學。
在這一時期,王陽明的好友湛甘泉、霍韜和方叔賢等都已辭官歸隱,於是,王陽明又將他們紛紛邀請到白鹿洞書院。
彼此分開太久,再見麵,昔日的好友在思想學問上都已產生了巨大的分歧。霍韜與王陽明討論《大學》,霍韜堅持朱子學的舊解。王陽明遂對他道:“若傳習書史,考正古今,以廣吾見聞則可;若欲以是求得入聖門路,譬之采摘枝葉,以綴本根,而欲通其血脈,蓋亦難矣。”至此,王陽明公開表示,朱子之學不過是通過外部枝葉來追求葉脈之根本,繼而以求聖人之道,實乃一種本末倒置的做法。他更向霍韜表示,朱子學可以用來通曉古今、增長見聞,卻不可作為通向聖學之道的學問。
這年五月,湛甘泉將自己的《學庸測》、方叔賢將自己的《大學原》《洪範》也寄給了王陽明。
說來,湛甘泉當是王陽明最早結識的講學朋友,那還是在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年),王陽明在京城與湛甘泉邂逅,二人遂在京城高舉倡導聖學的旗幟,共同致力於恢複聖人之學。彼時,王陽明的心學思想尚處萌芽,湛甘泉的體認之學已頗有成就,二人的思想雖不盡相同,但也是同以體認學為宗旨。經過這麼多年的發展,湛派體認學更加成熟,王陽明的心學思想體係也已基本建立起來。遺憾的是,一對老友,卻在此時發生了意見分歧。晚年的王陽明倡導“致良知”,而晚年的湛甘泉則發展了程明道的“體認天理”,他又在此基礎上加上“隨處”二字,即“隨處體認天理說”。
在給湛甘泉的答謝信中,王陽明委婉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這位老友的批評,以為他的論調過於冗繁,不夠簡古,恐怕不能改變他自己的“致良知”說。而在《答方叔賢》(《王文成公全書》卷五)中,王陽明則指出方叔賢寄來的《大學原》太過拘泥於句意。
縱覽王陽明這一時期在江西的講學經曆及與朋友們的書信往來,可知彼時的王陽明在追求學問的道路上,其意向已經非常堅定而清晰。他的“致良知”學也已經越來越完善與成熟。他以“良知”二字渡過險山惡灘,也以“良知”二字來突破生死局限。“致良知”之學,似一輪皎潔的明月,照徹王陽明的生命與生活,也照徹幾百年後的後世當代。
對於當下浮躁的現代人,物欲橫飛,暫且不說文言文之乎也者難讀不易理解,多數人也無耐心去讀《大學》《中庸》《論語》《道德經》,而王陽明卻用“致良知”三字道出孔孟老莊的聖學之法門。念念除私欲,即是致良知。致良知三字,看似直白易懂,但其含意卻博大精深,平凡人究其一生也極難在良知之道上在真信篤行,知行合一!道止於至誠、止於至善。致良知就是時時刻刻事上磨,心上覺,去惡存善。
這是武漢大學人文教育中心一位學者對王陽明“致良知”說的總體評價,也可以幫助今日的讀者更加方便地理解王陽明的“致良知”學。
2.“鄉願”自省詠“良知”詩
儒家的價值或境界排序是,聖者最高,狂者其次,狷者又其次,最壞的是鄉願。鄉願是狂狷的對立麵。鄉願這個詞原出自《論語?陽貨》:“子曰:‘鄉願,德之賊也’”。特指當時社會上那種不分是非,同於流俗,言行不一,偽善欺世,處處討好,誰也不得罪,鄉裏中以“謹厚老實”為人稱道的“老好人”。孔子以為,這種所謂的“老好人”言行不符,實際上是似德非德而亂乎德的人,乃德之“賊”。世人對之不可不辨。孔子雖然寬容謙讓,但決不和稀泥,做老好人。
而後,孟子為鄉願做了具體畫像:“言不顧行,行不顧言……閹然媚於世也者,是鄉願也”“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孟子?盡心下》)
從正德十六(1521年)開始,王陽明在贛州首次宣講他的“致良知”學說。此後一直到嘉靖六年(1527年),除了為父親守喪的三年之外,王陽明的主要活動就是在越地講學,而他講學的主要內容就是倡導“良知”學。
那幾年,鄒守益、薛侃、黃宗明、馬明衡、王艮等王陽明高足皆侍於王陽明左右。某一日,談及時人對先生謗議日熾,王陽明問道:“諸君且言其故。”大家七嘴八舌就議起來了,有說是先生的勢位隆盛,所以招來嫉謗;有說先生學說日明,為宋儒爭異同,則招來學術謗;也有說天下從遊者眾,與其進不保其往,又以身謗。
聽罷眾人發言,王陽明道:“三言者誠皆有之,特吾自知諸君論未及耳。”又曰,“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願意思。在今隻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隻依良知行。”王陽明自省在去南京以前尚有鄉願意思,信了良知之後卻做了一名狂者。有弟子又對此產生了疑問:“鄉願與狂者,二者之間到底有何區別?”
王陽明回答道:“鄉願以忠信廉潔見取於君子,以同流合汙無忤於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汙,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惜其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裁。”(《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年譜三》)
在這裏,王陽明詳細為弟子們講述了鄉願與狂者的區別。很顯然,他對自己以前的鄉願之念進行了反省,卻以一名狂者自居。而他的弟子薛侃則以為他的先生已得聖人真髓,抵達聖人境界。
王陽明在越地講學期間,連續作了數首詠良知詩,其中《詠良知四首示諸生》(《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寫得尤其好:
其一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
而今指與真頭麵,隻是良知更莫疑。
其二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
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其三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其四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王陽明曾跟弟子們講,人人心中都有個聖人。在第一首詩中,王陽明再次重申了自己的這一觀點。在他看來,人人原本有聖人之心,卻被自己遮蔽了。有了良知,人人都可以成為聖人。
在第二首詩中,王陽明借用佛家與道教例子,再次對良知之學進行說明。後漢魏伯陽著的《周易參同契》,告訴世人道家煉丹成仙的秘訣。王陽明則以為良知即是儒家聖學中的秘訣,有了它,人便不會被種種煩惱所困擾,更不會陷入求天理於心外的迷惘境地。
第三首詩被認為是王陽明《良知吟》的代表作。在這首詩裏,王陽明不但指出良知為人心裏的定盤針,是聖人所講的天理,還對朱子之學進行了批判,言朱子之學所謂的格物致知,不過是枝枝葉葉的外部追尋。與王陽明的培根之學相對,朱子學則被他認為是枝葉之學。
《詩經?大雅?文王》中曾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中庸》中也曾引用,說無聲無臭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也是天理的極致。第四首詩中,王陽明言無聲無臭是天地萬物的基礎,而良知則是宇宙的根基。可歎多少世人並不知自己心中就藏著良知這樣的寶藏真理,不知求於心,卻像個乞兒一樣到處乞求。
這四首《詠良知》,語言極是淺白,細讀卻意味無窮,把良知說深入淺出地給世人道明白了。
除上麵這四首詠良知詩外,王陽明還作了《示諸生三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以告誡弟子,其中第一首寫得尤其精彩:
其一
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
但致良知成德業,謾從故紙費精神。
乾坤是易原非畫,心性何形得有塵?
莫道先生學禪語,此言端的為君陳。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人本來都具有天然去雕飾的良知,根本不需要去刻意地求之於人或者書籍。若能發揮良知,即可成就德業,何必從故紙堆裏浪費精力精神。“謾從故紙費精神”一句,王陽明當然亦有所指,他把批判的矛頭再次對準了當時注重讀書求理的朱子之學。僅就這一點而言,王陽明的觀點也許有失偏頗,朱子學以道問學為宗旨,陸子學以尊德行為宗旨,然而朱陸兩派並不排斥讀書。王陽明一生集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哲學家等大家於一身,與他一生飽讀詩書、勤奮好學也是分不開的。這裏,王陽明也許隻為向弟子強調“致良知”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