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心光明(1 / 3)

1.四十年前夢裏依稀

還在來廣西之前,王陽明的身體狀況已經很是讓人擔憂;來到廣西後,長途奔波加上勞累過度,再加之他對南方濕熱氣候的不適應,到嘉靖七年(1528年)八九月間,王陽明的健康狀況已是很糟糕了。他原來的肺病咳嗽之疾越發嚴重,幾乎是日夜不停息地咳,正常飲食都已很困難,隻能喝一點流質的稀粥之類了。除此之外,因為水土不服,他又添了全身腫毒之症。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王陽明是非常清楚的。他多麼渴望早一點回到家鄉,早一點請醫生來調理診治他的身體,也早一點回到他平生最熱愛的講堂去。可彼時的斷藤峽、八寨等地的戰後平複工作還在進行,王陽明不顧自己的病體羸弱,依舊在分秒必爭地跟時間賽跑。他想為那裏的民眾再多做一點。

七月十日,在報捷疏《八寨斷藤峽捷音疏》中,王陽明同時向朝廷表達了自己歸鄉養病的心願:“但恨身嬰危疾,自後任勞任頗難,已具本告回養病,卻並未得到恩準”。

王陽明一介書生,卻數次在大明朝的危急關頭力挽狂瀾,在他的晚年歲月,他又一次圓滿,甚至超額地完成了朝廷分派給他的任務,他不但不動一兵一卒就平定了思、田之亂,又主動為朝廷分憂,將為患多時的斷藤峽、八寨兩地的匪患肅清。按理說,單憑這些,王陽明的請求也該得到朝廷的恩準。何況這封上疏中,王陽明如此懇切而淒然地向上陳述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一個即將燈枯油盡的大明功臣,他的上疏報上去之後卻依舊是泥牛入海,無半點音信。它竟然被當時的內閣大臣、吏部尚書桂萼惡意扣留。

朝廷不回複,他卻不能再等下去。他深知自己的病體再也經不起太長的等待了。他決定收拾行裝,坐上從橫州(廣西橫縣)返回南寧的船,準備從南寧再坐船去廣州、江西,然後再回老家。他的設想很好,也許在回鄉的路上,朝廷派來接替他兩廣巡撫的官員就到了,他們即可在路上完成交接。

當船行至橫州東部邕江上遊一段時,水流湍急,幾乎無法行船。王陽明聽船工說那裏就是烏蠻灘。聞聽船工此言,王陽明大吃一驚,遂讓船工將船靠岸,他拖著沉重的病體下船,上岸。

岸上有一座廟宇,已在王陽明的夢裏靜靜地矗立了四十餘年,它就是王陽明四十多年前就曾夢到過的伏波將軍廟。

伏波將軍馬援是東漢一大英豪,曾以善用兵而著稱於後世。他曾經率領大軍征討交趾(相當於現在兩廣大部以及越南的中北部地區)。當年,他的船隊經過烏蠻灘,因水流湍急,礁石橫生,過船困難,馬援即上岸屯兵,讓士兵疏通河道。當地民眾為紀念他這一善舉,遂在烏蠻灘建立起伏波廟對他進行紀念。馬援平定交趾之亂後,被朝廷封為“新息侯”。馬援的一生可謂是戎馬倥傯,直到晚年,他還出征,最後病死軍中。可惜這樣一位忠臣良將,在其死後也難逃為小人們誹謗的厄運。馬援去世之後,由於光武帝聽信小人讒言,遂將馬援的“新息侯”封爵給剝奪了。馬援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不求名利,不慕榮華,他一直就是王陽明心目中的榜樣與英雄。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陽明才十五歲,正是“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的熱血少年,他瞞著家人獨自跑到居庸關去考察,就曾在夢中到過伏波廟。夢醒來,十五歲的王陽明還曾揮筆寫下一首《夢中絕句》: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鬃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那時,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夢中的情景,竟然在四十多年後再次重現,而他的人生軌跡與伏波將軍馬援是如此驚人的巧合。

站在伏波廟伏波將軍的雕像前,王陽明向這位仰慕已久的大將軍一拜再拜,飄逝了四十多年的夢,又悠然而回。在那一瞬間,王陽明竟然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真。隻覺得這如夢如幻的一幕,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

四十年前夢裏詩,此行天定豈人為!

徂征敢倚風雲陣,所過須同時雨師。

尚喜遠人知向望,卻慚無術救瘡痍。

從來勝算歸廊廟,恥說兵戈定四夷。

——《謁伏波廟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是的,縱觀王陽明的人生,與伏波將軍有太多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是一生戎馬倥傯,也都一直征戰到晚年,而他們個人所受的不公正待遇竟也是如此相似。馬援去世後受小人誣陷而被奪封爵,王陽明也未免如此厄運,這自然還是後話。

從這首詩中,還能讀出一份王陽明心中的無奈與對戰爭的厭倦之意。他關注天下蒼生,卻又深愧自己無力挽救蒼生於水火。他以用兵定四夷為恥,卻在這方戰場上戰鬥至最後一息。

王陽明從南寧坐船,順水向東,直奔廣州,打算邊走邊等待朝廷新派的兩廣巡撫。這年十月十日,王陽明再次上疏《乞恩暫容回籍就醫養病疏》(《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五),請求歸鄉,上疏中他寫道:

臣自往年承乏南贛,為炎毒所中,遂患咳痢之疾。歲益滋甚。其後退休林野,雖得稍就清涼,親近醫藥,而疾亦終不能止。……去歲奉命入廣,與舊醫偕行,未及中途,而醫者先以水土不服,辭疾歸去。最後,既不敢輕用醫藥,而風氣益南,炎毒益甚。……今已輿至南寧,移臥舟次,將遂自梧道廣,待命於韶、雄之間。

夫竭忠以報國,臣之素誌也。受陛下之深恩,思得粉身碎骨以自效,又臣邁歲之所日夜切心者也。病日就危,而尚求苟全以圖後報,而為養病之舉,此臣之所以大不得已也。

等到達廣州時,王陽明的健康狀況持續惡化,肺病引起咳嗽及水瀉,幾乎讓他的身體虛弱到不能成行。

這一次,世宗皇帝給了他回應。為褒獎王陽明的功績,他特派使臣來廣州下詔書。王陽明終於可以放心踏上歸鄉的路了,可此時他虛弱的身體卻不容許他再經曆那麼漫長的跋涉了。他行不動了,隻得在廣州停下來養病。

廣州增城縣,有王陽明六世祖王綱的祠堂,在廣州停留養病期間,王陽明曾前往拜謁。

王綱(1302—1371),字性常,又字德常,與其弟敬常以文學造詣而聞名於世。王綱文武雙全,卻無意仕途。元末明初,為避兵亂,王綱攜母親避居於五泄山,堅不入朝為官。但在王綱年至七旬時,他的好友劉伯溫因愛惜其才,還是向朝廷舉薦了他。王綱來到京城,向明太祖提出許多治國之策,深得太祖欣賞,他遂被任命為兵部郎中。後來,廣東潮州地區的百姓起事,王綱又被擢升為廣東參議,前往廣東督兵糧,平定亂賊。王綱的兒子王彥達念父親年事已高,放心不下,與王綱一路同行也到了廣東。

在征討潮州海賊時,海賊以厚祿誘惑王綱,希望他能擔任他們的頭領。王綱反勸亂賊們棄惡從善,海賊們不從,將王綱強行推上坐壇,每日一起行禮膜拜,希望以那樣的方式強迫王綱就範。王綱終不為所動,對海賊們終日大罵不止,最終被海賊殺害。王彥達也同父親一樣被海賊擄掠而去,見父親被殺,他痛哭不止,大罵海賊,並強烈要求他們將自己一起殺死來陪伴父親。海賊的頭目卻破例地將他留下來了:“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就那樣,王彥達又被海賊們給放回來了。王彥達將父親的遺骸裝在一個羊皮袋裏,背著他一路回到家鄉餘姚,將父親安葬在禾山(今餘姚馬渚鎮開元村)。這一年,王彥達年僅十六歲。

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禦史郭純向朝廷詳細彙報了此事。朝廷決定在增城為王綱立廟,並起用王彥達。王彥達目睹了父親的死,早已把世事官場看破,他堅辭不出,自號“秘湖漁隱”,歸隱林下,耕田養母,粗衣疏食,終身不仕。

那是王陽明第一次站在先祖王綱的祠堂裏,向自己這位剛烈的先祖拜祭。想起先祖生前身後的種種,又聯想到自己的眼下。王陽明自然也是心潮難平,他為這位遠逝的先祖作了一篇祭文《祭六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府君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文中他寫道:

恭惟我祖晦跡長遁,迫而出仕,務盡其忠,豈曰有身沒之祀?父死於忠,子殫其孝,各安其心,白刃不見……及茲廟成,而末孫某適獲來蒸,事若有不偶然者。

“迫而出仕”卻是“務盡其忠”。王陽明又何嚐不是如此?

在廣州,還有他的好友湛甘泉的故居,王陽明也曾前往。王陽明三十四歲在京城與湛甘泉相識,二人共同舉起恢複聖學的大旗,此後,二人的友誼綿延不斷,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年。盡管,此時的湛甘泉人在京城,盡管兩個老友在思想學術上已經產生分歧,但那份友情依舊在。站在湛甘泉的故居前,王陽明想起二十多年前二人共同在京城講學的情景,不由感慨萬端,他將這種情懷寄於《題甘泉居》和《書泉翁壁》兩首詩中。

我聞甘泉居,近連菊坡麓。

十年勞夢思,今來快心目。

徘徊欲移家,山南尚堪屋。

渴飲甘泉泉,饑餐菊坡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