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心光明(2 / 3)

行看羅浮雲,此心聊複足。

——《題甘泉居》(《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我祖死國事,肇禋在增城。

荒祠幸新複,適來奉初蒸。

亦有兄弟好,念言思一尋。

蒼蒼蒹葭色,宛隔環瀛深。

入門散圖史,想見抱膝吟。

賢郎敬父執,童仆意相親。

病軀不遑宿,留詩慰殷勤。

落落千百載,人生幾知音?

道通著行跡,期無負初心。

——《書泉翁壁》(《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

故人遠去,舊交零落。眼前舊居,昔日勝景,都化成一份深深的思念,被王陽明寫進了這兩首詩裏。或南山築屋與菊為伴,與誌同道合的老友開壇講學;或郎賢敬父童仆相親,與親人共享一份天倫之樂,這是王陽明的終極人生理想。他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來實現自己的這一理想了,死神已張開黑色的羽翼,向他日漸逼近……

2.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王陽明如此迫切地上疏奏請回鄉養病,也不僅僅為調養身體,他更加掛念自己的弟子們。在來廣西之前,他曾與弟子們相約,等廣西的任務一完成,他就解甲歸田,與弟子們一起相聚講學。如今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容樂觀,他怕自己再也不能走上講壇。

其實,即便遠隔千裏,即便王陽明被種種軍務政務纏身,又身患重病,他對弟子們的關注卻從來都沒有放下過。他給他們寫信,也讓他們及時給他寫信。對故裏弟子們的修養學習關心備至。

錢德洪與王汝中是王陽明晚年頗為器重的弟子。當初,王陽明離開家鄉到廣西上任之前,還曾對他們二人進行過諄諄教導與告誡,而這二人也一直將王陽明送到浙江省與江西省的交界處才戀戀不舍地返程。嘉靖七年九月,王陽明還留在南寧府,他給留在家鄉越地的兩位弟子錢德洪與王汝中寫了下麵這封《與錢德洪王汝中(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六):

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見漸可期矣。近來不審同誌敘會如何?得無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臥龍之會,雖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餼羊,後或興起亦未可知。餘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鄉來,聞龍山之講至今不廢,亦殊可喜。書到,望為寄聲,益相與勉之。九、十弟與正憲輩,不審早晚能來親近否?或彼自絕,望且誘掖接引之。諒與人為善之心,當不俟多喋也。魏廷豹決不能不負所托,兒輩或不能率教,亦望相與夾持之。人行匆匆,百不一及。諸同誌不能盡列姓字,均致此意。

這應是王陽明收到兩位弟子書信後的一封回信。從這封回信中亦可知,在王陽明的家鄉餘姚,其弟子門人正講學不輟,那讓王陽明倍感欣慰與欣喜。字短情長,寫這封信時,王陽明還在南寧,對眾多的門人弟子,還有他的兄弟及養子正憲,他也隻能粗略提及。可那份摯愛深情,卻是浸透紙背。無論他人在哪裏,無論他有多累多忙,這些人,都在他的心上。

十月,王陽明在廣州收到了朝廷的詔書,他終於可以回家了。王陽明抑製不住的喜悅之情,在他給弟子們的信中再次流露。這年十月,他從廣州發出的《與錢德洪王汝中(三)》中寫道:

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達之機矣。

除了表達自己對弟子們講學修習的喜悅之情外,他還在信中告知二人:

隻因二三大賊巢,為兩省盜賊之根株淵藪,積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為一除剪,又複遲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間便當就歸途也。

心亦不忍。有多少次,王陽明其實就被這一個“不忍”牽絆住,他在信中流露出的喜悅與期待卻是何其讓人心痛。旬月間的歸途,將是他永遠無法抵達的歸途了。

嘉靖五年(1526年)夏,右僉都禦史聶豹趁巡察福建省之機,到越地來拜訪王陽明。但二人並未舉師生之禮,聶豹在王陽明麵前自稱晚生。王陽明出征廣西之前,曾給聶豹回複過一封長信;他來廣西之後,聶豹也常寫信來向王陽明求教。十月,王陽明在廣州養病,其時,他的身體已十分虛弱,但麵對聶豹的來信,王陽明還是強撐病體給予回複,那是王陽明給聶豹的最後一封信。在那封信的開頭,王陽明寫道: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

心存致良知,心念門徒弟子,王陽明至死都不曾放下這兩樣。

在廣州停留數日,王陽明一直在焦灼地期盼著新任兩廣巡撫前來與他交接,他好得以徹底解脫,輕鬆上路。然而,新巡撫的影子也不曾見到,他卻不能繼續在廣州等下去。他的健康狀況已經再次惡化,在王陽明的絕筆信《答何廷仁》(《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中,他曾如此描述他此時的病情:

區區病勢日狼狽,自至廣城,又增水瀉,日夜數行,不得止。至今遂兩足不能坐立。須稍定,即逾嶺而東矣。諸友皆不必相候。果有山陰之興,即須早鼓錢塘之舵,得與德洪、汝中輩一會聚,彼此當必有益。區區養病本去已三月,旬日後必得旨。亦遂發舟而東。縱未能遂歸田之願,亦必得一還陽明,與諸友一麵而別,且後會又有可期也。千萬勿複遲疑,徒耽誤日月。總及隨舟而行,沿途官吏送迎請謁,斷亦不能有須臾之暇,宜悉此意。書至,即撥冗。德洪、汝中輩亦可促之早為北上之圖。伏枕潦草。

“兩足不能坐立”,隻可“伏枕潦草”。此時的王陽明其實已是病入膏肓,可這一次,他卻再無先知先覺,抑或者是他強迫自己用心中那最後的一絲念想,在支撐著自己。他太想回家,哪怕不能與弟子親人們常相聚,匆匆見上一麵也是好的。

從十月到達廣州,王陽明就一直在焦灼地等待著新任巡撫前來與他交接,可新任巡撫卻是遲遲不至。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一日,王陽明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支撐著等下去。他離開廣州,乘船渡過北江,經過廣東省最北端的韶州府,在南雄府下船;十一月二十五日,他又乘轎越過廣東、江西邊界的梅嶺關,進入到江西境內的南安府(今江西大餘縣)。進入南安府後,王陽明又於贛江上遊的章江再次登船。

彼時,王陽明的生命已進入最後的彌留時光。事實上,在王陽明離開廣州之際,他的弟子布政使王大用已經預感到陽明先生此行的凶險,他已悄悄準備了為他製作棺木的木材,一路隨船與他同行。也許,王陽明體內那一盞飄忽的生命燈火,早已瀕臨熄滅,隻是要回到故鄉的一份強烈念想一直在頑強地支撐著他。離開廣東,進入江西南安境內,踏上那一片熟悉的山水土地,王陽明終於安心了。江西,在王陽明的生命中,可謂他的第二故鄉。他曾從那裏起兵破賊,也曾在那裏平定宸濠之亂,他曾在南昌與弟子們講學,也曾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少時光跑到鐵柱宮與一位老道徹夜長談。而今,他終於又踏上這一片熱土,一直攢聚在他心頭的那股氣息終可以緩緩散了。

二十五日,王陽明抵達南安。南安縣的推官、陽明的門人周積聽到消息急急前來探望。當他登船看到病榻上的陽明先生時,整個人都被震驚了。這哪裏是那個坐在講壇上不疾不徐地為他們答疑解惑的陽明先生?又哪裏是戰場上指揮過千軍萬馬氣定神閑的都督指揮?他瘦弱不堪,麵色如鐵,一陣緊似一陣的激烈咳嗽,讓人揪心。在王陽明抵達之前,周積也曾聽說他的身體不好,卻萬萬沒有料到情況已經惡劣到如此地步。他上前一步,攥住陽明先生的雙手,竟至哽咽無語。

“近來學問進展如何?”劇烈的喘息之後,王陽明掙紮著坐起來,那是王陽明那天送給這位弟子的第一句話。周積再度哽咽。但他還是強抑悲傷,認認真真回答了老師的問題,並關切地叮嚀陽明先生好好養病。

“吾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耳。”對於生死,王陽明早已看破。盡管他曾如此熱切地盼望著踏上回家的路,但等他的生命大限真的來臨,他亦並無驚慌。

那一句,卻似刀劍匕首,深深刺痛了弟子周積的心。他匆匆下船而去,去為陽明先生請醫尋藥。他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挽留先生的生命。

一切都太晚了。

王陽明已經在漫長的奔波與等待裏耗盡了所有的生命汁液,神仙亦無回天之力。二十八日晚上,王陽明的船靠岸了。那晚王陽明的精神似乎比前幾日好了許多,他徐徐睜開眼睛,問身邊人道:“何地?”

“青龍鋪。”

當晚,王陽明就在青龍鋪停駐。

二十九日,王陽明再次召弟子周積來到自己的病榻前。這時的他已是氣若遊絲,幾乎連眼睛也睜不開了。良久,他才緩緩睜開雙目,平靜地對身邊的周積吐出三個字:“吾去矣!”

周積的淚流下來,他輕輕握著陽明先生的手問道:“何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