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心光明(3 / 3)

陽明先生笑了,很輕很輕的一抹微笑,似一縷燦爛的朝霞,綻放在他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他用盡平生力氣,對周積道:“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言罷,王陽明即緩緩閉了雙眸,與世長辭。

這是嘉靖七年(1528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即1529年1月9日),這一年,王陽明五十七歲。

3.身後之事榮辱如風

王陽明去了,雖然他生前回到故土的願望終究還是沒有達成,但那又何妨。“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那是那年中秋月夜,王陽明與弟子一起飲酒賞月之時吟下的兩句詩,這兩句詩,連同王陽明的最後兩句遺言,其實就是他一生的真實寫照。良知在心,如千古明月高懸,王陽明無論魂歸何處,都是無愧無疚亮堂堂一片。他帶著一顆晶瑩剔透、無限光明的心靈,帶著他博大寬厚的胸襟,帶著他的光明磊落坦蕩無私,去奔赴那一場與古代聖賢的約會去了。他本身活得無愧,死亦無憾。

要說遺憾,那份遺憾與痛苦則來自他的弟子門人與親人。聽到王陽明故去的消息,贛州兵備門人張思聰一路追至南安,迎入南埜驛,他在中堂沐浴衾斂如禮,又親自督促工匠們為王陽明製作棺木安排喪事。門人劉邦采也來奔喪。十二月三日,張思聰與其他官屬的師生們共同設祭,王陽明入棺。第二日,王陽明的棺木被眾弟子簇擁登舟,他終於踏上了回家的最後一程。

那一天,南安府遠遠近近的官兵民眾都趕來了,幾乎把道路堵塞。綿延不盡的送行隊伍中,男男女女,哭聲震地,如喪考妣。南安人民,曾用無盡的歡呼與熱情迎接過王陽明,而今又用連天的哭聲與淚水與這位聖人告別。

從南安進入贛州,提督都禦史汪鋐早已迎候在道旁。贛州的士民亦如南安一樣,擁哭如途。

至南昌,其情形亦如前兩地,士民朝夕哭奠。

王陽明曾說:“人人心中有良知,人人自有定盤針。”天下公義,不在皇宮廟堂,而在世道人心。王陽明的靈柩,一路被百姓們頂香祭奠,百姓們的哭聲,於他來說,就是這世間最好的禮讚吧。

嘉靖八年(1529年)正月,王陽明的靈柩抵達南昌,他的弟子門人們將在這裏替他發喪,送他回真正的故鄉餘姚了。許是天亦有情,不願這位曾為南昌百姓撒下無限心血的好人離去。抑或許是王陽明留戀這片熱土,不願離開。那些天,天空陰沉,連日逆風緊刮不停,竟至使船不能行。趙淵焚香拜於王陽明的靈柩前,對他言道:“公豈為南昌士民留耶?越中子弟門人來候久矣。”說來也怪,趙淵言畢,風向忽轉,變成西風,載著王陽明靈柩的船隻順風飛快前行,於六日抵達弋陽。這一段小插曲,真假難辨,後人卻可以從中讀出南昌這座城市與王陽明扯不斷的淵源。

在王陽明的故鄉越地,錢德洪和另一位同門師兄正準備渡錢塘,去京城參加殿試,聽到陽明先生將歸,二人顧不得進京,一路歡欣迎到嚴灘。那一天,他們盼了太久也等了太久。陽明先生終於回來了。可他們的驚喜很快就被震驚和一份巨大的悲傷痛苦代替,他們千等萬等等來的竟然是陽明先生的靈柩。

那天,是正月初三日,多少人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裏,錢德洪他們卻不得不於廣信匆匆發出訃告,告知同門。同一天,王陽明的養子正憲也趕到了。正月初六,眾人齊彙弋陽。初十日,過玉山,王陽明的弟弟守儉、守文,門人欒惠、黃洪、李珙、範引年等也都紛紛趕到。

王陽明的喪禮,最終於嘉靖八年(1529年)二月四日,在他的家鄉餘姚舉行。對這一段,其弟子錢德洪在《年譜三》(《王文成公全書》卷三十四)中曾有詳細記錄:

二月庚午,喪至越。四日,子弟門人奠柩中堂,遂飾喪紀,婦人哭門內,孝子正憲攜帶弟正億與親族子弟哭門外,門人哭幕外,朝夕設奠如儀。每日門人來吊者百餘人,有自初喪至卒葬不歸者。書院及諸寺院聚會如師存。

……

十一月,葬先生於洪溪。是月十一日發引,門人會葬者千餘人,麻衣衰屨,扶柩而哭。四方來觀者莫不交涕。洪溪去越城三十裏,入蘭亭五裏,先生所親擇也。

從嘉靖八年二月王陽明的靈柩歸越,一直到這年十一月十一日,他才被正式安葬。那一塊地處青山綠水間的墓地,是王陽明生前親自挑選的,它背靠青山,前臨洪溪,再向前則是一片開闊的沃野。那樣的地方,才最適合王陽明的天性,才可以讓他的靈魂詩意恬淡地棲居於此吧。

那是一場隆重異常的葬禮,除了王陽明的家人外,從全國各地趕來的門人弟子有千人之多;那也是一場異常讓人心酸的葬禮,因為除了王陽明的家人及其弟子門人之外,朝廷竟沒有對他的去世表示半點撫恤恩典。他為大明朝流盡了最後一滴血,最終得到的是那樣的冷遇。

朝廷對王陽明如此待遇,原也是事出有因。還記得王陽明在平定斷藤峽、八寨匪患之後的嘉靖七年十月十日,曾上疏回鄉養病的那道奏折吧,它被當時的內閣大臣桂萼私自扣下了,才導致朝廷遲遲沒有給王陽明回複,也才導致王陽明不得不先行,更是因此而貽誤了王陽明的病情。從這個意義上說,桂萼幾乎是導致王陽明客死異鄉的最直接殺手。可他對王陽明的折騰並沒有罷手,嘉靖八年二月,他上奏朝廷,彈劾王陽明,說他蔑視朝廷,擅離職守,說他對思恩、田州事務的處理是“恩威倒置”,就連已經過去幾年的宸濠之亂,也被桂萼重新翻出來,他說在平定宸濠之亂的過程中,王陽明“濫冒軍功”。如此眾多的罪名之外,桂萼又大肆攻擊王陽明的心學為“偽學”,講他標新立異,目中無人,悖謬朱子等聖賢。

對於王陽明,嘉靖皇帝原本就是利用的成分多,愛惜的成分少,如今聽桂萼一通說,立時龍顏大怒。他立即進行朝議,下令剝奪了王陽明“新建伯”的爵位,不準其後人世襲,又下令禁止陽明之學,斥之為“偽學”。

前番宸濠之亂中王陽明所受的冤屈一直就未得昭雪,而今則是雪上加霜。好在,這一切的榮辱是非,與王陽明已經全無關係了。他已聽不到,看不到,他已乘風化月,翩然而去了。

朝廷對王陽明這份不公正的待遇,激起許多正直之士的反對。他們紛紛上疏,為王陽明鳴冤。當時的詹事黃綰就曾針對朝廷的詔書,逐條為王陽明辯護,在他的上書中,他認為王陽明主要有四大功績:一是討伐南贛之賊,二是平定宸濠之亂,三是平定思、田之亂,四是討伐斷藤峽、八寨賊亂。這四件事,都是關乎社稷安穩的大事,王陽明所做,是為朝廷擔憂、為國除患,此功績決不可抹殺。

關於陽明之學,黃綰認為其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即:親民、知行合一、致良知,而這些學說均來自先賢的言論,屬孔門正傳,要廢除此學肯定是行不通的。

在當時那種時代環境之下,黃綰的上疏自然不被采納。

嘉靖皇帝在位期間,王陽明的那份冤情一直未能昭雪。不但如此,他的親人弟子們也相繼受到牽連。王陽明去世時,他的養子正憲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而他的次子正億尚不足兩歲,地方官落井下石,想方設法加害於他們。陽明學被斥為“偽學”,其高徒薛侃受到世人譴責,甚至不敢公開在京城談論陽明學。

盡管王陽明及家人,還有他的陽明學曾一度受此惡劣的待遇,可這天下畢竟還有正義公平,還有真理與公道。嘉靖十年(1531年),王陽明的次子正億四歲時,在錢德洪、王龍溪等人的撮合下,黃綰將自己的幼女嫁給了正億,正億名正言順成了黃綰的女婿,從此再無人敢欺負他了。第二年,正億移居南京,與時任南京禮部侍郎的黃綰及其家人生活在一起。那也算是錢德洪、黃綰等人對老師王陽明先生的一份別樣的報答吧。

關於被朝廷列為偽禁的陽明學,它並沒有被那份皇權永遠地遏製,陽明學的種子,早已散布到各地,悄然生根發芽。王陽明去世後,弟子們為紀念他,紛紛在各地建立精舍、書院、陽明祠,積極傳播陽明學。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嘉靖皇帝駕崩,他的兒子穆宗即位。穆宗即位後,對嘉靖弊政進行大力修正。

隆慶元年(1567年)五月,穆宗下詔,封王陽明為“新建侯”,追諡為“文成”。

隆慶二年(1568年)六月,穆宗再次下詔,允許王陽明之子正億繼承其父新建伯爵位並世襲之。

此時,距王陽明去世已經有四十年了。王陽明的墓碑上,已是芳草萋萋,綠蔭如蓋。

至神宗萬曆十二年(1584年),王陽明從祀於孔廟。在明代三百年的曆史中,享受此殊榮的隻有薛敬軒、胡敬齋、陳白沙和王陽明四人。這也表示了王陽明學繼承先聖,終為世人公認。而後世無數中外名人及民眾對王陽明及其心學思想的推崇與膜拜,則愈加證明了:王陽明的名字與他的心學思想,必將如一輪千古明月,照耀澤被在世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