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晚餐
六人晚餐 第一部分
小引
三十歲的曉藍走在廠區的空氣裏,像在往十四年前走去。這條已麵目全非的十字街,如同鏽跡斑斑的時間軸,她每走上一步,時間都在“吱吱嘎嘎”吃力地倒退,枯葉重回枝頭,道路複又泥濘,淚痕清晰如刀刻。
十字街兩邊的招牌、陳設、小老板,以及從沿街玻璃裏所看到的自己—— 一切都與十四年前大不一樣,店鋪改朝換代、麵目革新,她胖了一圈;肚子裏一個八個月的嬰兒,一生下來就將沒有父親。但這都沒有關係,她隻管往街的那一頭走,丁成功一定在那裏等她。
當然,這不是一個約定。十四年來,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任何約定,所有的,隻是不可靠的、不斷累加的記憶,像未長成的葡萄,掛滿十字街的枝頭,生硬,酸澀……甘甜的滋味從未有過。不,快要有了,也許就在今天、幾分鍾之後,就在丁成功的“玻璃屋”,她與他之間,那最好的一串葡萄,終將來到。
她微微笑著,走在廠區的空氣裏,像是被雲朵所托舉,隨著玻璃屋的臨近,她感到自己這臃腫的身子快像小鳥一樣飛起來了!簡直有些輕浮、忘乎所以了。她絲毫沒有聞出來,十字街的空氣有點不同尋常,像是接近沸騰的一大鍋濃湯,老天爺又往裏麵撒了最後一把黑胡椒粉,味道濃鬱飄香。
……事故之後,整條十字街上所有在室外的人們都用發誓的語調,淌著口水似的,宣稱他們聞到了這股奇特的香氣,他們當時就有了撓癢癢般的感覺,並從各自的位置、動作、談話中停下來,紛紛抬起頭,向因為接連拆遷而變得渾濁的半空張望,同時貪婪地嗅起鼻子,不少人因此接二連三打起了噴嚏。在噴嚏的合唱過後,他們爭搶著對這股氣味加以分辨、推測,熱烈地高聲討論,結合各自的生活經驗與想象力打著比方。一個專賣贗品畫的家夥非常高雅地把它比喻為未完成畫作上丙烯的味道;而一個專門倒賣二手摩托車(其中大多來路不明)的胖子摸摸他的肚皮,離奇地認為,這味道是0號柴油、殺蟲劑與六神牌花露水的三合一;一個常年在十字街遊蕩、夜晚盤踞中國農業銀行自助區的流浪漢則以淫邪的口吻宣稱:有一個有著巨大[rǔ]房與天仙臉蛋的女人在洗澡,沒說的,這正是她渾身搓揉所撩撥出的洗澡水味,帶著奶水的腥!
隻有曉藍一無所感。她的心情比空氣裏的氣味要複雜得多,感慨萬千的渴望籠罩並淹沒了她。
她脖子上係著一條簇新但花式過時的真絲巾,連這條帶著折痕的絲巾都對即將到來的危險若有所感,不安地在她脖子間扭動,蛇一般發出噝噝的警告,但她大腹便便地繼續走在繽紛的空氣裏,走在時間軸上,滿懷期冀地向那串葡萄伸出手去。
——她這時還不知道,生活的真相常常是這樣:“口渴飲水,水即幹枯;伸手取果,果即消失。”
時間在空氣裏,向兩個方向流淌。緩慢的這一邊,遲疑地、有些懼怕地流向2006年4月13日下午的兩點四十二分;另一邊,則像倒退的樹影,向十四年前急速奔馳,奔馳到她與丁成功,以及所有人剛剛開始的刻度。
六人晚餐 1(1)
所有的一切,不如就從廠區的空氣說起。這空氣,是釀造情感起源的酵母,也是醃製往事的色素與防腐劑。
廠區位於城北以北的郊縣,算是一塊被扔得老遠的“飛地”。其空氣,最顯著的一個特點,不是“空”,而是豐滿、擁擠,富有包圍感,它親熱地綁架一切,裹挾住所有人的鼻腔、咽喉以及肺部:有時是富足的硫化氫味兒,像是成群結隊的臭雞蛋飛到了天上,或者是甜絲絲顯得非常友好的鐵鏽味,又或是腐爛海魚般的氮氣的腥,最不如人意的是二甲苯那硬邦邦、令人喉頭發緊發幹的焦油味,像一個頑皮的家夥從背後緊緊扼住你的脖子——依據刮什麼風而定,以及風的上遊是什麼廠而定,有時早晨和黃昏還各不相同,有時還會是兩種或兩種以上氣味的混合,好似有個設計師在進行不大負責的搭配。
要是風再刮得大一點,這肥美的廠區空氣還會赤摞著把自己慷慨地奉送到市中心——多麼了不起的激情與長途跋涉!可惜市區的人們不解此種風情,甚至當他們由於工作需要,不得不深入廠區開闊的腹地,這含情脈脈的空氣亦使他們感到莫大的冒犯。他們嫌惡地暗中詛咒著,盡量屏住呼吸,巴望著早點離開,同時又不忍心似的,看著十字街上塵土裏嬉戲的孩子,以及一長排門鋪前裸露在風中的油炸點心、堿香饅頭,覺得這簡直是牲口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