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2 / 2)

返城的小車子來了,他們倉促地爬上去,急忙駛去的車窗閃過他們皺成一團,變得難看了的白臉。廠區的人們默然地目送客人離去,反而生起一種敝帚自珍般的欣慰——這廠區的空氣,如同生養自己的娘親老子,無法擺脫也無法痛恨,不如就這樣粗枝大葉地一起過活吧。

少年曉白做不到粗枝大葉,可能,因為他是個胖子。

曉白的肥胖,在廠區是知名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是具有分量的。若幹年後,在南方那叢林般的陰濕氣候中,成年的他已經成了個瘦長的青年,但每一次對鏡剃須、淨麵,在黑T恤外套上合體的外衣,他在鏡中所看到的,永遠都還是小時候那樣——

足足三層下巴,脖子無從談起,眼睛被肉塊擠得細長,走路時兩條寬闊的大腿互相排擠,不得不向外叉開,肚子喜洋洋地滾圓。從來沒有合身的校服,手腕上連最長的成人手表帶也無法係上。廣播操比賽老師讓他務必請假缺席。沒有同學願意走在他身邊接受忍俊不禁的注目禮。

這麼個低俗劇本的肥厚肉身,卻很不人道地分配到一份小成本文藝片的敏[gǎn]、早熟之心,心*

正是從那時候起,八歲的曉白養成了一個低頭的習慣,他最熟練的肢體動作,就是把腦袋像隻腐壞掉的倭瓜一樣垂到胸`前。許多年後,在南方,人群中,老山第一眼看到二十歲的曉白,也正是被他這種衰樣子所吸引並產生了綺麗的誤會。

但這一切,都還不是形成曉白氣質的關鍵性養分。真正給予他滋養的,乃是本文開頭所提、那獨一無二的廠區空氣。

想想那個場景……放學路上,一個隻有書包敲打屁股的胖孩子,沒有任何同伴,即將回到的家裏,零落而不健全——沒有爸爸!媽媽蘇琴女士難以捉摸!姐姐曉藍隻顧埋頭用功!曉白轉動他看不見的短脖子張皇四顧,感到一種缺胳膊少腿的殘疾感。極目所見,隻有遠處黑紗嫋嫋的煙囪,連成一大片的鏽鐵皮房以及灰蒙蒙巨人一般的變電站。稍近處,是又長又高的重型貨車,醜陋而驕傲地趴在街麵上,散發出像要燃燒起來的柴油味……真的,他可憐得像個臭蟲,他完全就是個孤兒。世界上這麼多人這麼多家啊,為什麼他沒有?

他眼巴巴地張望,盼望著醜陋的地平線上,會突然出現他可以倚靠的一個人,具有力量的,專門來保護他的……可他最終等來的,隻是喧囂、瘋癲的空氣,在他四周狂歡,張牙舞爪,並借助每一次風向的變換,打著滾兒戲謔他的形單影隻——曉白於酸楚中天真地決定,把空氣認作他的伴侶與保護人,他要把每天所碰到的空氣盡可能詳細地寫到他的記錄本上。

1991年5月31日,星期五。

姐姐一天到晚不理我,好像我不存在。我故意弄丟她一本強化練習冊,她大發脾氣。她真一點都不疼愛我。我本是為了引她注意到我。以後我不逗她了。讓她死看書去吧。

空氣很好,好得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鍋,裏麵燒煮著橡膠靴子與塑料臉盆,它們被攪動著,加了糖,可能還有醋……滲出了厚篤篤的焦油,也像褐色蜂蜜,在空中搖搖欲滴,如同媽媽的奶。啊不,我一點不記得媽媽的奶……

1991年9月11日,星期三。

媽媽真小氣,從來不買蝦子,偶爾買魚,總是快要爛掉的小毛魚。她燒的菜難吃死了,不是忘了放鹽就是燒得要糊。

空氣也是死魚,還是死蝦子,死烏賊,死藍鯨,死的箭魚與死的龍涎香座頭鯨(在姐姐的百科全書裏看到照片的,長得真醜)……它們統統死了,發出各不相同的屍體味兒——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