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區,像是沉到了沒有一滴水的太平洋底部。太平洋,老師說的,世界上最大。
我在世界上最大的海洋裏走來走去,周圍全都是死魚。
1992年3月12日,星期四。
老師帶我們去植樹,我力氣大,我替全班的女生挖坑、拖樹。還是沒人理我,她們從來不理我。放學後,我又偷偷去把那些樹全拔出來了。拔的時候,手上的皮被磨得疼,可我心裏反而好過多了。
今天的空氣顯然很肥,肥得可以澆樹,肥得像七天之前的豆腐渣,腐爛的豆腐渣像塊濕抹布一樣緊緊地捂住廠區的鼻子,也捂住了我的鼻子……
放學時風向變了,是隔壁電子管廠的味兒了,我喜歡,像靠近發燙的電視機殼,熱烘烘的,像有人在握著我的小雞雞。每次一刮這個方向的風,我就感受到我有個好玩的、緊巴巴的小雞雞。
這美妙的廠區空氣啊,一波又一波地,振動著幼年曉白的心,並直接導致了幾年之後那個動機微弱但影響堪比核輻射的小陰謀。
2004年,二十四歲的曉白從南方回來,回到作別十年之久的廠區。火車臨近,他打開窗戶,大口吞吸外麵的空氣,像聞到鄉愁一樣熱淚盈眶,並一字不落地記起了當年記錄本裏那些飽浸孤獨的片斷。
身邊一個小女孩驚訝地碰碰他,他抽抽發紅的鼻子,語焉不詳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解釋:“啊,我曾經做錯了事,差不多就是你這麼大的時候。”
“你哭了。因為他們很生你的氣?”
“不……因為他們一點都不知道。”
六人晚餐 2(1)
曉白的所謂記錄本,是一種粉色麵皮、內頁打著綠色橫條紋的數學練習簿。這是一個做教師的鄰居給他的,一下子送了一摞,足有二三十本,因為存放太久而掉了色,軟蔫蔫的,鋼筆寫上去會洇。
自爸爸去世後,鄰居們常常會相當正式地“贈送”這種看起來還行,實際上沒什麼用的東西來。媽媽收下,說些謝謝的話。鄰居走了,她以一個輕率的動作扔給曉白,“做草稿吧,不行就扔了。”她表情冷淡,像那鄰居反是得罪了她。不過也隻到此為止,她還是盡量克製的。爸爸去世後,她在廠區成了個“不同”的女人,男人們與她簡短地招呼,女人們則與她冗長地招呼——似乎很難擁有自然的人際。
曉白沒有扔。這軟塌塌不討喜的舊練習簿,讓他想到了自己。他決定用它們做他的記錄本。
很多年之後,曉白從南方重返廠區,與懷了孕卻正在分居的曉藍通宵長談。那晚,曉白交代出他與老山的一段故事並拿出這些本子。這些跟著他南來北往的記錄本,他頭一次把它們展示給第二個人。
腰部酸脹的曉藍驚愕地接過,由於時日長久,這些記錄本已近乎一遝破爛物件,陳舊的墨跡裏,她困難地辨認,發現曉白對空氣的記錄,可以說是相當戲劇性的。有時惡狠狠的,充滿咒罵與諷刺;有時含情脈脈,使用了一長串春風撲麵的比喻;有時則又擬人化的,遍布誇張的鉤心鬥角。曉藍忍住心酸,與曉白開玩笑——天知道,如果他一直這樣對廠區空氣沒完沒了地鑽研下去,遲早會成個小瘋子的。好在,幾個月之後,練習簿上出現了別的替代物,真正的主角上場了:“那邊。”
看到這個詞,曉藍終於沒忍住,她嘩嘩嘩哭起來,把她嚴峻地控製了許多年,幾乎都變成了岩石的眼淚一起哭了出來,直哭得連胎兒都在腹中伸手伸腳,似有所感。
“那邊”,這可是一個相當有趣的詞,也許曉白隻是無意中在練習簿上如此命名,但是看看吧,這個小字兒挺來勁。譬如說,“幹那個事”、“拿那種錢”、“在那種地方”、“她那種人”,這個“那”,都挺有含義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