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象中的負疚與淚水漣漣的撫慰。曉白甚至覺得媽媽把一切都怪到了他頭上!不會以為他在虛構吧!哦,不,我沒有!曉白在內心深處像嬰兒那樣號哭起來:這是真的,我真的害怕極了!我需要有人對我好、保護我!
——而如果,他有一個哥哥,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他會替他搞定一切!老天爺啊,幫幫忙,求求你,他多麼需要一個好兄弟啊。
閉上疲勞訴說之後的唇,曉白失魂落魄地坐下。淩晨的光線裏,他肥胖的雙手抓起他的練習簿,心酸地翻開,無比細心地一筆筆塗畫起那扇被他盯了整整一夜的窗戶,黑漆漆的窗戶中間,一隻手,猙獰地張開來……張開來,並進入了若幹年後曉藍的視線。她熱淚盈眶、吞咽般地凝視,恨不得倒回去,踉蹌著重新撲進那個夜晚,擁抱她可憐的弟弟,擦幹他那嚇破了膽的苦汁。
窗戶的故事還沒完,其結局非常現實主義,典型的廠區風格——窗戶被加上了一個類似於漁網的防盜護欄裝置。
在下一個周三到來之前,有一天,曉白放學回家,看到窗戶上多了一層格子網,網的材料是嶄新的鐵絲,五根細鐵絲絞成一大股,大股與大股縱橫交錯著,精致而巧妙,形成了一個放大版的漁網,在斜陽中閃閃發亮。
太棒了,瞧瞧,旁邊鄰居們沒一家有的,或許整個廠區也沒有,獨一無二啊,絕妙的恥辱記號,像無辜飄揚的旗幟。
“丁伯伯來從廠裏拿了些報廢料,搞了兩個中午,今天請假過來裝的。”媽媽介紹,一邊瞟著姐姐,好像這個格子網是拋到空中的一隻友好的氣球。
真的,姐姐曉藍就是那種可以超越小我的人,她客觀而公正,把手伸進一些網眼裏進行抽樣檢測,點點頭:“嗯,連我的手都伸不過去。還透風呢,這下可以開窗了。”
是的,自那晚以來,就算媽媽在家,雖是伏暑,他們都一直沒開過窗戶——曉藍禁止開窗、禁止拉窗簾,甚至禁止談論與此相關的話題。連續一個星期,三個人如身陷蠻荒病瘴之地,總在大汗淋漓中勉強入睡。
這天晚上的練習簿,曉白像寫說明文一樣地仔細記錄了這張鐵絲網,其質地其形狀其奪目的程度,並用上了他前不久學到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哈,有比這個更貼切的嗎,一張網,網裏的兩尾小魚!
大約十三年之後,烷基苯廠這片宿舍區拆遷之際,一個濕搭搭、熱烘烘的秋老虎天,中午時分,突然間暴雨如注,曉白與姐姐站在這個窗外與老房子道別……暴雨的小巷深處,他們想起這屋子裏往昔的傷痛與清貧,卻像路人一樣采取著事不關己的遠觀姿態,甚至還歡呼雀躍地扔掉頭頂上的傘,聽憑雨水覆蓋,表現出一種強硬的樂天主義。曾經在曉白練習簿中閃閃發亮的漁網裝置早已鏽跡斑斑,雨水中流淌著鐵黃色的汙跡,如同道具般的淚水。
六人晚餐 5(1)
在南方的最後一年,花著老山的錢,曉白喜新厭舊地輾轉過多家診所。初診時,心理醫生喜歡讓曉白填寫一張表格,其中有一欄,是發育年齡。每到這一欄,曉白就像眼瞎了一般,粗心地跳過去,好像他從來不認識這幾個字。
然而,該怎麼說呢,事實情況是,對於氣味濃烈、雄雞報曉般的“青春期”,曉白曾經寄予厚望,雖然從來沒有人跟他談過(唉,這孤兒般的生活,有誰會跟他談啊),但通過對同齡人的觀察,他對這個節點產生了相當樂觀的寄托:他相信他會抽條子,就要瘦下來了。
但現實很不配合,足夠長的幾年過去了,他根本沒有出現那些常見的標誌:喉結、變聲、青春痘、寬起來的肩……如果非要找,也許吧,在肉脖子的某處,藏著個花生粒大小的喉結。至於嗓音,真逗人,他居然越變越細了。更為可笑的是,從背後看,他寬起來的不是肩,而是屁股,明白嗎,他的發育期,收獲了兩瓣飽滿得賽過西瓜的臀部!還有額外贈送的胸部——脂肪們在這裏多情地會聚起來,由於缺乏支撐,它們半掛了下來,夏季到來,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勾勒出曉白的胸形輪廓,那是容易招致平胸姑娘妒忌的弧線。如果他背上雙肩包,如果他跑步,如果他出汗,如果他到公共浴室……嘿嘿,想想就會讓人發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