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白究竟如何看待他這具日益沉重的肉身?自憐、憎恨還是無所謂,他諱莫如深,在練習簿裏從不談論這個,像個善用曲筆的史學家,他選擇了記錄另一個事實:菜單,來自“那邊”的星期六菜單。它們前赴後繼地呈現在練習簿中,或也可視作對他這發胖趨勢的小小注解——飽含著一千又兩千的卡路裏,它們在練習簿上油膩膩地排著隊,攻克並占領了曉白,使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死胖子。
是的,自初次見麵之後,每到星期六晚上,媽媽會帶他們到“那邊”吃飯,兩家六人,一個相當正式的晚餐。
總要等到天很黑、完全過了飯點兒,饑腸轆轆中,媽媽才帶他們往“那邊”去,以確保不會遇著什麼熟人。但在樓梯上,仍然可以碰到“那邊”的鄰居們,對方在樓梯上側身停住,像是禮讓他們走過,可那平常的一瞥裏可能大有內容:看哪,這寡婦又來了,還拖著倆孩子!真夠熱鬧的!這總讓曉白感到一種兜頭而來的澆灌,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胖身子給縮成蒼蠅大小!他不敢看曉藍或是媽媽,因為不論她們臉紅或是臉不紅,他都會感到加倍的羞恥。
而穿過這一層目光的洗禮,將會是一個寡淡無聊的夜晚——晚餐的主場在“那邊”,而“那邊”的主人們,他們好客的方式,該怎麼說呢?
……也許可以解釋為靦腆,這是指“成功哥哥”。對“客人們”的到來,他垂著頭發露出半張臉來,不知衝什麼方向打個含混的招呼,之後便不聞不問、一頭縮回他房裏——他的房間,其實是個陽台。曉白張嘴盯著那微微抖動的老式鐵皮門,心中神往……珍珍從後麵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嘀咕著:“別看了!他那狗窩,沒有人能進得去!連我都不讓!”
曉白隻得收回目光,像個禮貌的客人那樣端坐下來。珍珍盯著他,幾乎貼著他的臉,直咂嘴:“你!皮,真白,睫毛,真長!”曉白想往後縮一縮,但椅子兩邊的硬扶手很緊地夾著他的屁股。他隻得假裝無所謂地聽任珍珍研究他的其他部分。他想他態度得好點——曉藍遠遠地挑了張椅子,一聲不吭地打開她隨身帶著的書。她端坐的那一小塊地方,溫度或許都降下幾分;而媽媽,從一進門起,就給自己戴上一張賢惠麵具,以一個冒牌女主人的身份,煞有其事地一頭紮到廚房裏。
六人晚餐 5(2)
廚房裏,丁伯伯總係著那條顏色醜陋的深褐色防水圍裙,油漬漬地發亮,頗似屠夫,但這毫不影響他的揮斥方遒。狹窄的廚房被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上了一切地勢,布置得像個嚴密的沙盤,生的熟的,綠的白的,葷的素的,主菜與調料,各就各位、各盡本分,他殺氣騰騰地操作著。一整個晚上,他,以及後期加入的媽媽就一起置身在那濃滾滾的油煙裏,像是以廚房為牢的服役者,正好可以合理地避開對方的孩子。
是的,他們都不擅長與對方的孩子們交談,任何可能需要談話的情境或事件,他們都會通過各種方式加以懸置或轉移——十二年後,與曉藍談起猝死的丁伯剛,作為一種淡淡的憑吊,曉白仔細回憶了一下,在他們作為臨時組合家庭的這兩年半裏,如果做一個統計,丁伯剛對曉白、曉藍所說過的話,隻字不落包括停頓與省略號,收集在一起,恐怕都寫不滿曉白的一頁練習簿;媽媽要強一些,她與那一邊兄妹的對話,會“多”達一頁半,並且所有這些對話,十之八九都發生在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