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回到家裏,接下來的好幾個星期,曉藍都會一直談論不休,關於那些擦肩而過的死者們,她有著獨特的記憶力,隨口就能講起一個,家中似乎往來著各路的死魂靈。
媽媽忍耐了很久,終於勸阻過一次,曉藍卻笑容滿麵地反駁:“死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們班的同學可喜歡聽我說啦,我也是可憐他們,他們好像從來不知道人會死,什麼都沒見識過,太膚淺了!”曉藍語氣中帶有某種優越感,好像她開發了一門新學科而她在此領域遙遙領先。
在與“那邊”結交的這一年,對即將到來的清明,曉白在練習簿裏隱約表達了他的疑惑:這一次,媽媽去看爸爸時,當她點上煙,除了報上他與姐姐的成績,會提一下“那邊”嗎?這個,對爸爸而言,應當比他們的成績要重要一些吧。
不過,無須他費心,卻是“那邊”先要上墳,並且,邀請了他們一家同去,說要“介紹”一下。
“什麼?介紹一下!介紹給誰?”曉藍眼睛睜大,眼白像小鴿子一閃。曉白卻晃晃腦袋,內心較為欣賞,這就是“那邊”的風格,那種特有的隨心所欲,以及隨心所欲裏的禮遇。曉白想起女主人的細鼻子細眼,笑容裏的善解人意。他倒是真想被介紹一下了!
媽媽顯得頗不自在,為了穿什麼衣服、買不買紙錢之類的小事情毫無主張,曉藍的臉半掛不掛的,用她的“正確性”拿主意:“穿得講究一點,這樣顯得尊重!”至於紙錢,“那沒必要”!
六個人在丁家的那個宿舍樓樓下會合。久不出門的丁成功把頭發剃了,胡子刮去了,渾身緊了一圈,手上提著把鐵鍬,陌生得像是他的孿生兄弟。珍珍則提著一籃子不知什麼東西,大約很重,身子都彎了,活像個農婦。
大家碰了麵,有些一愣,好像都對對方的裝扮和氣質感到驚奇——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大白天、在戶外碰麵,初次共同出行。媽媽要接過珍珍的籃子,後者天真地推搡著,一邊羨慕地打量曉藍與媽媽的行頭。
“沒有車子通到那裏。就走著去!不遠。”丁伯伯很快地到前麵去帶路,一支小型的隊伍,逶迤地跟隨著他。今天他沒有係圍裙,手中沒有陶酒杯,曉白覺得都有些不認識他了,幸好,他的禿頂與紅鼻頭相伴如舊。
走著去,果真是不錯的……春日濃烈,他們漸漸地往北郊的深處去了,柏油路變成水泥路,再變成平平的白土路,再變成不那麼平整的黃土路,空氣也開始稀釋下去了,澀澀的塑料焦糊味之中,開始夾雜著菜花香了,也有風幹大糞的烘臭,臨近小河時,則是潮乎乎的水腥氣……無邪的春日攪和起這些味道,往他們的鼻孔與袖子裏鑽,來自大自然的黏和力像是良性菌團似的繁殖著,起初那莫名其妙的生疏感,被微風一點點吹散了。
媽媽走到丁伯伯一側,放鬆地評價起天氣:怎麼每年的春天總這麼短呢,比如去年,比如前年,比如大前年。
而丁成功的那個“孿生兄弟”,則平易近人地教曉白使喚一把鍬。曉白鄭重地抿著嘴,肥下巴擠成一堆,嚴格地執行那些祈使句:“你揮揮看!”“用左手!”“往下邊拿拿!虎口張開一點!”好好聽著吧,這是否是一種跡象?他們將成為好兄弟!他們這一群,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六人晚餐 6(3)
曉藍和珍珍沒有交談,她們正一起搭扯著那沉甸甸的大籃子,頗有默契地邁著富有節奏的步子。曉藍的淡紫裙子飄起來,露出纖細的膝蓋。
這親和的、近乎是優美的場景,讓曉白快活起來,他輕浮而浪漫地想,這多麼像一場春遊啊,到墳地春遊……他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