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本就是無窮無盡的重複,重複講罷了便忘掉的對話,重複空了又飽了的胃口,重複平息了又激昂的欲望。人們永遠都在重複死去活來、腐爛而多情的生活。
自爸爸死後,他們所重複著的清明是:從城北以北的廠區出發,在漫長的城郊公交係統裏轉三趟車,穿過整個燃燒著紙錢的城市,到遠在南部郊縣的石崗殯儀館去。因為墳地很貴,媽媽便把爸爸的骨灰寄放在此處,每五年交一次保管費,可以一直放二十年。那二十年之後呢?媽媽在辦手續時谘詢工作人員。那人看一看媽媽,以及她身畔一高一矮的曉白、曉藍,很通人情地側一下頭:二十年麼,也差不多啦……
爸爸在那裏有個詳細地址,很完整,像可以郵寄廣告與賬單:潤陽區五樓8室64503號。
練習簿的綠格子紙上,曉白詳細記錄著這個地球上的定位——潤陽區:石崗紀念區第三幢,外觀像公寓樓。五樓:爸爸的樓層,像學生宿舍那樣麵對麵有二三十個大房間,每間房門上都標著黑色房號。爸爸在8號房,門沒關(或許竟沒有門,曉白記不清了,寄放骨灰的房間,需要門嗎),房間裏有約十張架子,像超市貨架。64,這是爸爸所在架子的編號,5是他在架子的第五層,03是從外往裏數,數到第三個,就是了。
爸爸占了大約兩本畫報那麼大、四五個文具盒那麼高的地方。因為靠外口,天好的時候,窗外的陽光能照到他。辦手續的工作人員曾經對媽媽指出這一點,好像這是一個額外的福利。
但曉白對那裏麵的陽光有著相反的感受。人一踏進去,反而如同跌入地下的河流,雙腳失重,他很想拉住曉藍的手,卻又不願承認這份恐懼。偏偏曉藍每到此地,便不可思議地亢奮起來,她莽撞地一個勁兒地往屋子深處走,一直參觀到最頂頭才折回來,順著另一排架子,從第五十號再挨個兒看到第一號,她根據靈牌熱心計算著那些死者的年齡,對照著相片,小聲念出他們的名字,若放著特別的小供品與私人物件,更要拉扯著曉白去看!曉白求助地轉向媽媽,而媽媽,卻似乎也消失在河流的另一端了!
是的,此時的媽媽,同樣在重複。她有一套極簡單的祭奠儀式:隨身帶了抹布,把架子裏外都抹一遍,也包括左鄰右舍,抹到別人的架子時,刻板地念兩句:互相照應啊你們互相照應。然後,她敬爸爸兩根煙,為了點著煙,她得先撮著嘴吸上一口,再長歎著吐出來。等那兩根煙燃盡的工夫,媽媽就不緊不慢報一下曉白、曉藍上一年的成績與名次,一串分數之後,她就默然地盯著煙頭,看著它以停滯的速度變成灰燼……
曉白站在一邊,目光從爸爸的照片上挪開——那照片,就跟這屋裏所有的照片一樣,他覺得他完全不認識!真的,他死活想不起來爸爸,他有多高?胖還是瘦?說話什麼調子?平常喜歡吃什麼,呆在這裏,他不知道該如何傷心……無聊之中,他觀察自己肥大的影子,以及媽媽細長的影子,還有曉藍飄來飄去的影子,一陣淡薄感慢慢托舉著他,並使他飛升到半空,飛在這個安靜得像墳墓,或者說,就是個巨型墳墓的石崗上空。他孤獨地遊弋,一邊拋掉對爸爸隔靴搔癢的追念,在失落中尋找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六人晚餐 6(2)
回程時,他們穿過紀念堂,會碰到那些前來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人群,纏著頭布、號啕著的家人,戴著小白花、低聲交談的同事,一群群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姐姐總捏捏曉白的手,一邊饒有興趣地繼續觀察,張開耳朵捕捉人們在空氣中的談話,甚至伸長脖子,扭過頭去,盯著那些拖曳著大哭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