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
裝著上廁所,曉白長久地蹲著,肥大的屁股在空氣中發涼,他的長睫毛眼睛凝神於馬桶對麵掛著的五六條毛巾,它們硬邦邦的,發黃或是發灰,分布著地圖般的漬跡。曉白逐條研究,突然冒出個怪念頭——要是能確認哪一條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們來使勁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臉、嘴唇、大腿,用毛巾上粗糙的顆粒製造疼痛的摩攃……
還有客廳,曉白轉動頸子四處張望。丁家的裝飾櫃,沒有任何裝飾,隻參差不齊地塞著舊油印廠報,誰想要包個東西、墊個熱菜,或是上廁所,就走來抽一張!也有個小書櫃,卻像貨架一樣,胡亂擺放著過期台曆、白線手套、撲克牌、酒瓶子……曉藍曾對此做過評價:敢打賭,在那邊,你休想找到一本書!好像沒有人識字!也真難得。說這話時,她在整理爸爸留下來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圖紙,口氣故意顯得相當之公允……曉白不答理她,他覺得她很討厭,就不能無視這些差異嗎?
當然,兩家有一個共同點:遺像。在等晚飯的無聊之中,曉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裏的女人怪通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視線,如同一道狹小的光籠罩著曉白,顯得貼心貼意,以致讓曉白產生了一種既溫馨又恐懼的錯覺:她比自己的媽媽、比身邊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獨;她還活著,隻是到鄰居家串門去了,等她回來後,她會跟他聊聊關於“親密大家庭”這個設想,描繪一下那種情意綿綿、熱氣騰騰的情景。
終於,飯好了,媽媽探著頭,用她那假假的賢惠讓曉白“喊成功哥哥出來吃飯”!其實她這麼一喊,不論誰早該聽見了。但那扇門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曉白用他自己都嫌惡的細嗓門喊道。終於,丁成功把門拉開一道小縫擠出來,然後迅疾帶上門,生怕誰的目光會拐個彎看到什麼似的。
他真瘦真長啊,矮胖的曉白仰著頭,看到他亂發下的額頭上全是青春痘——曉白痛心而羨慕:我沒有的,他都有!
“別喊我哥哥,不習慣……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結一動,聲音很低。
他竟不願意我叫他哥哥?曉白心裏十分沉重!他隨即說服自己:對的,親兄親弟,確實不能這樣隨便,那還值錢嗎,還值得他牽腸掛肚嗎?變成一家人哪有那麼容易的!
曉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胸中那團茫然的期望全部轉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們從不亂坐,估計就是一張圓桌,也肯定是同樣的局勢——兩大陣營一般,兩個大人頂頭各一個,形成分界線,然後孩子們兩兩對坐。
星期六晚餐的夥食總是豐盛得不可思議。其實丁伯剛一個鉗工,絕對談不上多麼闊氣吧。媽媽的解釋是,一邊把臉朝向曉藍,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隻有兩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會這麼鋪張。
六人晚餐 5(4)
丁伯剛死後,曉白與曉藍談起這些周末晚餐,曉藍提到一個“恩格爾係數”的名詞,大意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於吃喝,這個比例越大,生活質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豬狗吧……但曉白不喜歡這個係數,吃吃喝喝難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嗎?尤其當隔閡的、不夠熟的人們不得不擠在一塊兒相互取暖。
由於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隨心所欲拚湊而成:黃瓷盆、小鋁鍋、不鏽鋼飯盒、印花塑料蓋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這反而為擁擠的餐桌增加了一種豪放的作風,所有那些五顏六色的菜肴們都像在熱烈地歡呼:來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兒,快點,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