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2 / 3)

大約正是為了響應這最原始的召喚,他們的吃飯,是純粹的吃飯,絕對沒有任何的交談或嬉笑!“吧唧吧唧”,隻有“吧唧吧唧”,他們擠擠挨挨、專心致誌地吃……多少個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動著的胃囊,油膩膩的桌麵,筷子碰到飯碗發出聲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舊電視裏所播發的畫麵,像是凡?高的《吃土豆的人》,嘴唇的開合中散發出無限的淒涼之情,一種共同努力著但並無改善的困境,赤摞裸、心知肚明的孤獨……此種景象,延續了兩年多。兩年裏的幾乎每一個周末,都是如此,直至這個臨時家庭宣告解體。

然而,歲月偶爾也會來點遙遠的呼應:十四年後,長江堤壩邊,野草地上臨時攤開的餐布上,伴隨著新死者與新生者,他們兩家再次走到一起,團團坐下,暮色掩映著相互交織的身影,他們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談及擁擠的往事或剛剛過去的災難。

在南方的大部分時間(除了與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陣),曉白總是一個人,對著隻有一雙筷子的桌子,他常常會條件反射地憶及當時在“那邊”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於他理想中的“美滿家庭”!盡管在內容與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與靜默,但從回憶裏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說話,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兩口小酒。他有個專用的土陶酒盅,暗綠色,手感粗糙,這跟他的酒極為般配,他所喝的是簡裝洋河大曲,瓶身上一個翩翩起舞的綠衣仙女。他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長年置於餐桌一角,一到吃飯,他便毫無顧忌擺開架勢,用輕柔而自愛的動作替自己倒上一個大滿杯,約有一兩四五的樣子,然後,慢條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沒有閑工夫跟大家說話。

而丁成功,當然也可以理解,作為一個長期待業“穴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個晚上隻有這時候可以讓大家榮幸地見到他,但他那兩片有棱有角的嘴唇,除了咀嚼絕不作其他功用。

至於珍珍,算了,放過她吧,曉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勁頭兒,在餐桌上總被進一步放大。她旁若無人地咂嘴,她門牙上嵌入了菜葉,她襟前滴上了湯汁,她撅起嘴唇對付一個夾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對於語言與熱情的稀缺,空中的視線卻頗為活躍地交叉相接——在練習簿中,曉白把這種現象比喻成他經常做的一種題目“請把合適的詞語用線段相連”——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總克製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剛的酒杯,替他數著,到底,他在喝第幾杯,他總共要喝幾杯,他將在第幾杯醉倒……而珍珍,曉白發現她喜歡盯著曉藍,自得其樂地進行戲仿,後者吃什麼菜,她稍後也夾什麼,隻夾一點點,特別秀氣的樣子。丁成功的目光在頭發縫裏,偶爾迸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曉藍照例不答理任何人,她緊盯著碗底,不像是吃飯而是在祈禱,在請求老天爺原諒這錯誤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六人晚餐 5(5)

目光最富籠罩性的是丁伯剛,由於小酒的浸泡,他早就從“屠夫將軍”(曉白暗中這麼稱呼他)變成了一個溫柔醉漢,眼神像是寬大的雷達波,每咂上一口,便慈仁地掃視整個大局,而後再以這種掃視作為他的下酒菜——每個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達終點的競技狀態,輕鬆而毫無懸念地醉倒。

媽媽無動於衷,好像她從來沒有做過工程師的會計太太,從來就特別習慣於這樣一個醉漢鉗工似的,她人造太陽的目光在四個孩子身上沒有熱度地播撒,平衡地照應著讓菜,看到誰的飯吃完了,便及時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