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綿長的雨季剛剛過去。加德滿都仿佛是剛剛從水中走出的女子,裹著濕漉漉的沙麗,渾身冰涼而光滑,綻開紅蓮般的嬌媚。

那日她剛剛收拾完一間客房,鋪好了被單,走回值班室房間。坐下不久,一個女子走進她的房間。

我來登記一間房,卡桑。

卡桑抬頭,怔怔地看見葉藍已經站在麵前,背著一隻登山包。多少年過去,她們的重逢永遠都像少年時的相遇。

葉藍住在這家旅店的一個星期之內,就帶著卡桑去領事館辦好了回中國的手續。因為並沒有登記結婚,所以過程並不複雜。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地離開,她塞了很多錢給經手的尼泊爾官員,以做到掩人耳目,無人知曉。畢竟迦南在當地十分有名,而卡桑參加了他的公開婚禮。

等手續辦完,機票就已經拿到手。

卡桑離開加德滿都,悄無聲息,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將保管的房間鑰匙放在原處,一切都如自己剛剛來時的樣子。她是盡心做好了自己分內的事情的。問心無愧。

在飛機起飛的時候,第一次俯瞰這座古老的城市。低矮而破舊的民房,數不勝數的神廟……暗紅的磚牆,灰色的水泥房子,黑色的木雕,棕色的屋頂。再飛高一點,便隻能看見青莽的山區,無數的山巒之巔堆積著終年積雪,非常壯觀。視野很快就被厚重的雲層所阻擋。

葉藍就坐在旁邊,看著她。“卡桑,你有沒有不舒服?”她問。

“不,我很好。我隻想要睡一會兒。”

她縮回身體。安心地躺在飛機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很久之後,她回憶起在加德滿都的歲月。某個時刻她懷疑,自己是否曾經動心過就這樣一直留在那裏,做一個真正辛勞而堅韌的女子,以大化之心,甘願,順受,生子,勞作,然後到死,被抬到河邊燒成灰燼。

我們不是在這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就是在另一個地方過這樣的生活。而這些生命中必須涉過的艱辛,真的又因為地域不同就不同麼。

當她飽嚐汗水的鹹澀,能夠獲得一個短暫的閑暇坐在旅店門口的凳子上,悵惘地眺望雨季的舊城上空時候,她就能夠覺得微微快意,心中踏實。仿佛剛才的辛苦,完全都消失。為著眼前這微不足道的幸福的罅隙,能夠發自內心地愉悅起來。這愉悅細微短暫,卻超過一切滿足。

那是一種歸屬感,和旁觀姿態。那是幼年時,坐在黑帳篷裏,窺探世間景致的時候才有過的心情。那是家。

她仿佛整個人徹底地舒緩下來。一覺睡了將近五個小時。飛機抵達北京首都機場的時候,葉藍把她喚醒。

“到家了,卡桑。”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