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生與淮生活將近一年。從去年的冬天,直到又一年的秋。

這生活的極度的靜,隻讓人感覺仿佛是緩緩地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先是漸漸聽不到岸上的聲,然後繼續下沉,變得看不到光。

光還逗留在窗戶外麵,包括我們的時間,記憶,我們的所見所聞,幻象,夢境。在德彪西的鋼琴小品中,她還坐在房間裏,背對著他的注視,麵向窗戶。光線越過了窗台上繁盛的盆栽植物的綠葉,照在她身上。整個輪廓被鍍上了一圈完整而光滑的氤氳。每一絲頭發都在灼灼閃亮。她裹在被陽光照耀得接近透明的白色睡衣裏,因為瘦弱,衣服顯得龐大,像是一具要蛻下的蟬殼。

“天氣真好。好久沒這麼好過了……”她躺在那兒,喃喃自語。

這是已經沒再工作的淮。她不能夠再工作,因為不定什麼時候,她的手就痙攣得抓不住筆,腿發麻,刺痛,站立不穩。隻能留在家裏,長時間的休息,按照醫生給的標準,做伸展性的肢體活動。他看著她背影說,“淮,明天該帶你去醫院做檢查了。”

“真不用去了,簡生。我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她不願看到自己過早躺在病床上,因為虛弱而受人擺布,或憑借虛弱去擺布別人。如果可以,她選擇在自己家裏,慢慢微笑,慢慢生活。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境由心生。這世上很多事兒,要真不當它有,它也就可以沒有。

她在用著形而上的心境堅持生活,因此一些形而下的事情便需要他親力而為。要留在她身邊照顧。要給她買藥,做飯,洗衣,打掃並且布置她的房間。要共同去散步,共同畫畫。

夜裏分睡兩間房,他漸漸變得易受驚擾,有一點點聲響就會醒。有時候即便是一道車燈打在玻璃窗上照射到眼睛,都會醒來。每夜醒來之後,就起來去看淮有沒有事。他站在門口,輕輕撥開一道門縫,如果看到裏麵黑暗而悄無聲息,他便放下心來,回到自己房間去。這樣的探望重複很多次,幾近變成一種強迫症一樣的擔憂。

但隻要他每次站在門口,凝視黑暗模糊的淮的影子,便會覺得時光飛回流轉,自己還是那個剛剛失去母親,受她照顧,戀慕著她的少年。躺在那張床上,因為想到心愛的人就睡在隔壁,因此心神不寧,輾轉難眠,忍不住要起身去看看她,卻又不忍心打擾,便又靜靜回到自己房間。躺下去不久,翻翻身,天也就破曉。

他每次來,她卻都是知道的。思緒敏感的人,最大的表征就是習慣上不易酣眠沉睡。無論他多麼的輕,她都聽得到門被撥開,並且感覺得到簡生站在那裏,目光灼灼地凝視。過了一段時間,又被悄悄關上。一切又重歸如初。

她的確是痛,痛在前額,以及四肢。身體處處發麻。獨自躺在床上,一聲不吭地忍受。疼痛對內心時常有警醒的作用,並且無論怎麼呻吟和被關照,始終都隻有自己來擔當。因此她漸漸習慣。

晴朗的夜晚,她疼得睡不著,仰頭便會看到一地暗白的月之霜華,中間鏤空地雕刻著窗台上的植物花草的影子,像地毯一樣鋪到床前。非常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