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早晨,她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影像卻交相重疊,並且非常模糊。她隻用了一個瞬間來接受這個現實。她知道她的複視又犯了,比上一次更加糟糕。

簡生走過來,俯身對她微笑。“睡得好嗎?”

淮迅速思索要不要告訴他。略作猶疑,始終覺得過一段時間會自然就好起來,不願讓他驚擾擔心。畢竟半年之前她短暫地發作過一兩次,而後很快莫名其妙恢複。於是她平靜地說,“睡得很好。現在就起床。”

她隻是知道自己需要時間來適應這樣的視力。眯著眼睛長久地在陽台上閑坐。簡生種下的花草都盎然地生長,蔥蔥蘢蘢。她在眼中看到一片氤氳模糊的綠色,覺得非常安寧。用一整個上午來感覺陽光一寸一寸地把身上暖起來。什麼事情都不做。也幾乎沒有辦法做。不知不覺就到中午。她聽到廚房裏麵簡生在喊她,淮,來吃飯了。

她坐下來吃飯,動作變得小心。因為看到的東西全都是重疊和模糊,怕打碎碗,怕他知道,怕他擔心。

他到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淮已經病到了這步田地。

晚上的時候依然帶淮去散步,卻發覺她開始企圖挽自己的胳膊,並且走得很慢,腳步猶豫。簡生問她,“是不是又疼起來了?”

“不,沒有。隻是希望走慢一點。”她說。

這是第一次,她挽著簡生的胳膊走路。看起來就像是情人的樣子。

從過去到現在,她清楚簡生對她的感情。曾經覺得自己是對愛情不抱希望的女子,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她沒有想到,當初的少年,這麼澄澈和決然的耐心,回到自己身邊來與她共度生活,照顧她,關懷她。她知道這感情的複雜與深厚,個中心情無法言說。

簡生在她耳邊詢問,“你走路累不累,淮。若你不想再走,我們可以回去看電影。我買到一張很難得一見的碟。”

他還不知道淮的視力已經成了這樣。而她亦不願讓他知道。

電影叫什麼名字?

“德裏克·加曼的《藍》。我過去找了它很久,今天下午從超市回來的路上在一個地攤小販的手中看到。就買了下來。”

“是那個英國畫家嗎。”

“對。我之前還看過他的《花園》,還有《戰地挽歌》。”

就這樣她坐在他的身邊,看到一整個屏幕上的藍色,從頭到尾,隻有這一片藍色,一直隻有這片藍色,其餘沒有任何的圖像。

醫院走廊的聲音,等待室裏點名的聲音,人們的腳步的聲音,一段短暫而刺耳的仿佛機器灼燒起來的聲音,海浪的聲音……他一直在畫外音中敘述他的記憶和生活,說到自己已經破掉的鞋子,說到他的朋友們,說到他被艾滋病相伴的最後的日子,說到在等待室裏麵的無聊,說到護士在他的右手靜脈上紮針,說到從報紙上看到的難民們的消息……他平和並且清晰的獨白,斷斷續續地在眾多世間瑣事的聲音中穿插。他輕聲地說,藍,藍。

仿佛是呼喚一個海邊的情人。

這樣的電影,也許不會讓所有人喜歡,但永遠讓所有人印象深刻。她讓簡生去查加曼的資料,讀給她聽。

這個藍色的英國男人是一個導演,也是一個詩人、畫家、植物學家和同性戀權利活動家。生於意大利。從小熱衷畫畫。畫展曾經在日本等地舉辦。後來涉足電影。出於畫家的藝術觸覺,他拍攝的電影對故事情節的敘述完全不在意,進而傳達一種先鋒概念的顛覆性表達方式。1994年死於艾滋病。《藍》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他拍攝《藍》的時候,已經完全失明。

他說,我要拍一部電影,起碼讓人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和艾滋病一起生活是怎麼一回事。然後他留下這部由聲音和記憶組成的電影,離開人世。

人們說他是天才,是那個時代同性戀群體的偶像,是顛覆傳統電影表達形式的先鋒實驗者……他在唾罵和崇拜中離開,隻在最後的日記中寫,坐在帆布椅上,看著太陽落下,又看著燈塔後晚霞中一輪滿月升起,花園中的石頭反射著月光,他們能聽到我在廚房中輕聲歌唱。

爾後。人們在他的墓誌銘中讀到這樣一句話:我活在愛中。

愛琴海中的珍珠魚……深深的海水,衝洗著死亡之島……在輕柔的風中……丟失的男孩子,永遠睡熟了……深深的擁抱,鹹鹹的嘴唇相吻……我們的名字將被忘記,沒有人再會記住……在你的墓上,我放下一株飛燕草,一片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