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生,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鈴溪是什麼時候?”

“記得。放暑假的夏天。你帶上我們五個畫畫的孩子,一路坐車,看到好的風景就停下來寫生。我記得那天我們爬了山,在山頂上停下來休息,畫畫。我們幾個孩子都很累,不停抱怨,你卻好耐心。山頂的風真大,空氣多新鮮……來到鈴溪的時候,是傍晚。鎮子麵臨大湖,背枕青山,溪澗穿城而過。大家一起吃過晚飯,我獨自出去散步,因為心曠神怡,忘記了時間。你來找我,已經是晚上。我們一起散步走了一段小路,月色清涼。在那裏住了幾天,後來你要上山去看看有沒有適合寫生的地方。我一直看著你,非常想去。後來你同意讓我一起上山,結果半路上我摔倒,真狼狽……”

“你一切都記得那麼清楚嗎……我覺得我已經漸漸記不得了。可是頭腦中始終有一個印象,那兒真安靜,真綠……”她說到這裏,仿佛陷入真切記憶,聲音像是被風托了起來,飄向遠處。

坐車的途中,簡生與淮斷斷續續說話。行車漫長,淮不時地睡過去。簡生在一旁鎮定而清醒地看著她的臉,卻恍然覺得落進了長久以來的那個夢境。

少年的他與淮一起乘坐一輛陳舊的空蕩蕩的公車,緩緩深入某處蓊鬱潮濕的森林。青色的藤蔓在窗邊搖晃,滴著甘甜的露水。陽光都變成綠色的,呈柱狀射入幽暗的車廂。青玉一般冰涼的風微微撩起淮耳鬢的發絲。

淮,我這樣想念你。

那少年時的夢境還依然停留在遙遠的夏天。此時冬天的山林,有著陰鬱的雲層籠罩,有些冷。車窗上結滿了水霧,仿佛一場久待的晨間饗膳。他握著淮的手,悵惘地望著雲霧森林。一言不發。

到達鈴溪,正值暮色四合。整個小鎮襯著高大山影,陷入一片靛青色的黃昏。如豆燈火隱約閃爍在深邃逼仄的巷子裏,倒映在潮濕而光亮的石板路上,像是一溪落入凡世的星辰。

鎮子上一派蕭條。這裏本來沒被開發,時值冬天,人更是稀少。他與淮住進當年的那間農家客棧。從滴著雨水的清幽院子裏穿過,走上後院小樓。他們的房間,兩張幹淨的木製單人床,牆壁乳白,棟梁和窗欞都是棕黑色的檀木,聞上去都有時間的芳香,至為珍貴古老。撐開窗子,看得到鈴溪鎮上的流水燈影,靜謐安詳。

這歲月的安寧靜好,叫人無限清晰地看到生之優美。總是要涉過這麼泥濘渾濁的路,才能嚐得到藏在命運最深處的甜蜜。反而言之,人也正是因為期待著這樣的時刻,才戀戀不舍地生。就像艾默生所說,“世界之所以如此之大,就是因為每個人要住在自己的家裏。”

淮,若我不曾愛你,我便不會走這麼遠的路,穿過這麼繁盛的記憶,來抵達這一方天地。這其中看起來有焦灼和惘然,但是我始終記得它的美與好。我從未曾回避我們之間的不可能。因我們在世俗目光之中,並不是盡善盡美的一對。甚至不能夠說是一對。但你知道,我們在這個世上,所能真正給出的愛,就那麼一次,所能真正做出的好,也就那麼一點,剩下的都留給了自己,還不夠用。其實說到底,人多自私。我這麼對你,也不過是為了填補我自己的生命。所以你不必覺得有什麼厚重得難以接受。

這日的冬夜,天地森然,抬頭有著暗藍的厚重雲朵,在夜幕之上如同歌聲一般飄搖。他們一路走過鈴溪的蕭索街衢,身後是一地氤氳的月光,靜默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