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鈴溪的那幾日,舊地重遊,四處散步,十分感慨。帶上幹糧,搭車去遙遠的湖畔閑坐,一待就是一整天。簡生背著畫板和顏料,整日地寫生。畫些簡簡單單的水粉,或者鋼筆速寫,坐在那裏下筆的時候,孩童一般專注天真。她靜靜坐在他旁邊,看他畫畫。看得心生憐憫,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頭。恍然中覺得他還是那個暑假在自己的美術班上畫素描的少年,寂寞而安靜地坐在角落,畫架的背後露出他半邊英俊的臉,目光之中兀自有一泊湖水般的深情。
他落落拓拓,幾筆就成就一幅小作,孩子般驕傲地拿到淮的麵前去。喜歡麼?他總是問。淮接過他的畫,隔一定距離煞有介事地端詳。
簡生不知道,其實淮的複視已經嚴重到……根本看不見他畫的什麼了。
那日她心情格外好,邀他去爬山,就像多年前那次上山采景一樣。隻是大概因為很久沒有人上山,道路濕滑,小徑的有些路段已經被叢生的植物所掩埋,隻剩中間極窄的一條縫。這一次是簡生走在了淮的前麵,他伸出手,說,來,淮,過來。
淮伸出手放在他的掌心。這個瞬間被時光顛倒了真相,多麼令人傷懷。多年前,她正是這樣走在簡生的前麵,回頭發現少年剛剛摔倒了爬起,紅著臉看她。她伸出手來,說,來,簡生,過來。
物是人非。她懷著感慨的心情,一路跟著這個男子上山去。簡生一再轉過身來問她,你要不要休息,要不要回去。她都微笑著搖頭。
她是累的,並且疼痛陣陣發作。但她一言不發,低頭堅持走,不肯回頭。這滿山的高大樹木在頭頂森森密密地遮住了陰霾的天色,林子裏格外的陰冷。水霧彌漫,鳥的破啼之聲反反複複回蕩,單薄而憂鬱。
在山頂,他們眺望熟悉的風景。南方山山林林的綠色在冬日裏顯得灰暗而蒼茫,覆蓋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霧氣,不如夏日濃盛蒼翠。冷風呼嘯而來,貫穿心肺。這一切風景在她眼中都隻有一片模糊,影像交相重疊,像是拚接錯位的膠片。這麼久以來,她早就已經習慣這疾病帶來的錯視,始終沒有對人說起。
但是她在那一刻不知為何,心中竟因無法看清這記憶的真相而湧起一陣無由的悲鬱。像一陣鼓聲,久久不去。
他們並肩站了一會兒,各自沉默地懷著感慨的心事,一言不發。一如多年前那樣。
走吧,回去了。她說。
那日深夜,她因為一日的爬山,腿又開始劇痛,感覺被死死箍緊,針刺般跳痛。她因疼痛而睡不著,在床上輾轉反側,卻不肯出聲,直到最後輾轉得筋疲力盡,滿身冷汗。
檀木窗外是深濃得不見五指的夜色,沒有一點點光。疲乏地睡了過去。那夜格外漫長,她一次次醒來,天依然未亮,依舊是那樣的黑暗,身體仿佛被這黑暗所壓迫,不能動彈,於是她又一次次昏沉沉地睡過去。
身邊簡生的聲音響起,她聽到他喚她的名字,“淮,淮。”
“什麼事?”
“你不舒服麼?”
“還好。夜裏有陣很痛,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也就沒有什麼感覺了。”
“你還要再睡麼,淮。”
“幾點了?”
“十點了。”
“十點了?……”
她就這麼睜著眼睛,身處早上十點鍾的天日,卻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個瞬間她心中湧起巨大的恐慌,伸出手無著地想要抓住什麼,整個手臂卻又再次不聽使喚,手指更是不能活動。
她再也克製不住恐懼,淚水一下子就滾出來。簡生看到她的手臂痙攣,驚慌地俯下身去,“你怎麼了,淮。”
她過了很久,用紋絲般的細弱聲音說,“簡生,我想……我可能什麼都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