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你過得好嗎?”辛和問她。

這該如何說起。畢竟是她自己選擇從學校離開,跟隨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輾轉多個地方,最後懷著身孕,流落在加德滿都的一家小旅店幹活兒,有過艱苦與順受,但始終還是要離開。

她笑笑,淡然說:“還行。你呢?”

她能預料,在簡生離開之後,辛和始終保持單身生活。活在愛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時她狂熱地工作,整日整日將自己關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轉片負衝,其中加入許多自己獨創的技術,反反複複試驗。偏執地追求那種非凡效果,卻無數次因為微小疏忽,前功盡棄,然後重頭又來。在掛滿了晾片的紅色房間,用一隻計時器精確量化著每一遍操作的時間,三分鍾,五分鍾三十秒……人站在那裏,卻已經不知道幾點,有時候默然之間,眼淚無動於衷滴在定影液裏。待走出暗房,天已經黑了。

在家中的廚房拉開冰箱尋找速食品。獨自在沙發上坐著吃。餓,卻吃不下去。長時間在衛生間洗澡。家中回蕩著空闊的嘩嘩水聲。淩晨的時候,走到房間睡下去。關燈。隻有夜的身影無聲無息躺在身邊。

黑暗是沉睡,夢境,以及安寧的底色。黑暗不等於陰暗。黑暗是無限盛大的寬容,猶如一股眼淚般愴然的溫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內心。

她覺得自己,漸漸有了黑暗那樣的包容能力。

那日是葉藍找到她的家門口來,告知她卡桑的艱難處境,請求她去醫院將卡桑接回家來。辛和聽完,未曾有過絲毫猶豫,便隨同葉藍去找她。

將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進原來的房間,又去買來嬰兒床,放在床邊。家裏添置起許多的嬰兒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說話的聲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鍋盆碗盞……咋咋呼呼熱鬧起來。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單身生活時的寥落寂靜的樣子。

她暗調的生活秩序被打斷,並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對待這流離無家的女兒。包括那個剛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沒有孩子,捧著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視之中總是不知不覺便感到心酸。

她喜愛孩子,為照顧新生兒,連攝影室的事情都放棄。白天孩子都在睡覺,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馬上要醒來照看他是不是餓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濕了不舒服。折騰幾次,好不容易哄著他安靜了下來,天就已經蒙蒙亮。

卡桑又一次飛進這由善意與恩情構築起來的巢穴,一如她身邊這幸運的嬰兒。回到這家裏,如同回到舊日好時光。那曾是她至今生命中最為安寧美好的一段生活。從窗簾的縫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進來,混合著家中溫暖的床單被褥的味道,以及這個新生嬰兒身上的甜香,構成一種幻覺般的安謐。這突如其來的福祉。

不知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個圓圈,繞回起點。

淩晨時孩子安靜睡過去了,兩個人卻再睡不著。坐在那邊,便斷斷續續說些話。卡桑問及簡生的事情。辛和麵色暗淡下來,露出失意。

她手裏輕輕旋轉著酒杯,頹然說,“很多事,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至少現在他要是回來,我還沒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