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北京下初雪。葉藍從英國給卡桑電話,告訴她聖誕節假期回來看她。她在電話裏說,“去婦幼醫院住著,卡桑。現在就去。”
她在這邊回答,“好,好。你放心。”
她在醫院獨自待產。身邊的年輕準媽媽們大都有大群親人陪在身邊,但她並不覺得有何羨慕。已經覺得非常安心和滿足,這總比臨產前一個小時還要在加德滿都一家小餐館裏切洋蔥要好。
那日她還在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便覺有人撫她的臉。她睜開眼睛看見葉藍。一瞬間快樂而欣喜,伸手去抓住葉藍的手腕。
你回來了,葉藍。
她又是坐著長時間的飛機從地球另一邊迫不及待回來,隻為來看望她。所謂愛情是一時的,友情是一世的,大概就是這樣了。
葉藍俯下身來,親吻她的額。她說,“你氣色看起來很好。”
孩子出生那夜,又是下大雪。她隻是筋疲力盡,心中並無欣喜。尤其看到他剛剛來到世間,小得如同一隻鼠,不甚堪憐,身上滿是黏液與血,皮肉完全皺皺巴巴,糨糊般血肉模糊的一團,拿在手裏,隻有兩隻巴掌大小,說觸目驚心也不為過了……
是。當他被洗淨,並且長大一些,皮肉繃緊,由潔白柔軟的毛巾包裹著抱到麵前,幼嫩嬌美的嬰兒的麵目,或許會令人不由自主無限寵愛。但是,無論如何,在降生的時刻,那種不堪入目的場麵,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麵目。人可以選擇沒有疼痛,鮮血,和號哭的死,但卻不得不選擇充滿疼痛,鮮血,號哭的降生……
她閉上眼睛,想起一路流離和決絕……這幼小生命注定不能夠接受父親的愛撫,她亦未曾有絲毫準備,不能夠給他圓滿生活,甚至沒有一個家,為他安一隻搖籃……不知以後的日子將如何走下去。
她情緒大起大伏,突然流淚。
那三個日夜,她因極度疲乏,不斷昏睡過去,然後又醒來。但凡隻要她閉上眼睛,就會見到故鄉的大地。是母親尚在的時候,背著年幼的她轉經。她趴伏在母親寬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溫暖,是盛大的屬於母親的體溫。母親的每次俯身與站直的交替之間,她都覺得微微暈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將藍色的蒼穹掀得很高。光線從頭頂盛氣淩人地潑下來,灼灼發燙,煞白刺目,睜不開眼睛。
雪後初霽,天明了。窗外光線強烈地照射進來,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時間還停留在那裏。她卻真切感覺到母親的手就放在她額上,溫和摩挲。
就這樣她睜開眼睛,看見辛和與葉藍坐在身邊。辛和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有無限溫存憐惜,動人心意。
她說,卡桑,你還好嗎。我來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著她的臉,一時間張口無言,因為內心震動而眼中隱約有淚充盈。
我來接你回家,卡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