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亭中,程方遠在那張竹榻上坐下,四顧一圈周圍景色,像是隨意般伸出指尖輕叩幾下欄杆,他心情愉悅,竟難得對蘇於溪露出一個類似於微笑的表情。

“蘇卿,拿酒來。”

“回陛下,微臣不好飲酒,故而此中隻有茶。”

程方遠又笑了,這次是笑出了聲。

“蘇卿的記性何以這麼差了?這漪瀾小築可是朕親自設計督造的,朕說這裏有酒,那必然就有酒,蘇卿這般回答,莫不是在懷疑朕說的話?”

他雖然笑著,語氣卻潛藏著危險。

的確,君無戲言,誰又敢不要命地懷疑皇帝的話?

蘇於溪微微施了一禮,“陛下且少待,微臣去去就來。”

半柱香的時間,等他再回來時,左手已經提了一隻酒壇,右手托盤中酒具酒盞一應俱全。

程方遠相當滿意,他欣賞地看蘇於溪將那些東西擺滿一桌,這是他從禦品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就知道純青玉的杯盞,襯蘇於溪的手最是兩相得宜。

“蘇卿,陪朕喝一杯。”

程方遠道,語氣半是命令。

蘇於溪有些遲疑,“陛下,微臣……微臣並不擅飲酒。”

程方遠惡質地挑了挑眉,“讓你陪朕一杯,又不需你多麼海量,坐下。”

蘇於溪無法,隻能依言落座。

隨即,一隻漂亮的、盛滿了酒漿的杯盞被推至他麵前。蘇於溪一愣,帝王親手替他倒酒,普天之下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有這等待遇了吧。

隻是,這酒就更加不能不喝了。

蘇於溪端起酒杯,索性一飲而盡。

辛辣液體湧入喉頭,讓他不由地眯起眼,感覺有什麼東西刹那竄上頭頂,他趕緊伸手扶住桌沿,心想這酒是何等陳釀,竟然如此厲害。

程方遠解答了他的疑惑,“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

說著,又替他滿上一杯酒。

蘇於溪頓時有些莫名,今天的程方遠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但到底哪裏不一樣,具體他又說不上來。

端起酒杯,蘇於溪盯著裏麵的液體微微出神。

程方遠自顧自飲下一杯,緊接著又是一杯……他的右手指尖始終在欄杆上有規律地點叩,像是在計算著什麼,亭子一側的陰影也隨著太陽的位置逐漸改變著方向。

直到,在某個確定的時間,程方遠停止手上動作,他遠遠望向天邊,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蘇卿,你可知道,就在方才……朕終於替朕的五弟報仇了。”

第81章 番外·十重夢(3)

81-1夢·柒

接下來幾日,皇帝都在漪瀾小築留宿。

後宮裏於是又開始傳出流言,說那個據傳失寵被貶的魚師,實際根本就沒有失去聖眷,皇帝本意就是要金屋藏嬌,所以才特別將他保護起來了。

再接著,這流言愈演愈烈,不出短短幾天時間,就隱隱有從後宮爭寵升級到政治層麵的傾向。因為除開早朝時間之外,皇帝幾乎白天黑夜都不踏出漪瀾小築一步。

“蘇卿,你知道外麵那些老家夥,現在都是怎麼形容你的麼?”

程方遠隨手扔掉一封奏折,啪嗒一聲,落在旁邊研墨的蘇於溪腳邊。蘇於溪僅僅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然而那奏折敞開,上麵有皇帝的朱筆批閱,所以縱然隻隨意瞥過,那些文字還是清楚闖入了他的眼睛。

上表這封彈劾奏折的人,也姓蘇。

“……回陛下,微臣不知。”蘇於溪淡淡答道,手中動作不停,仍舊專心致誌研墨。

程方遠像是已經習慣他這種冷淡的態度,一點兒也不著惱,他擱下朱筆,一手支著太陽穴,微微歪頭看向蘇於溪。

都說紅袖添香,這人分明是個男子,可他研墨的姿勢端方優雅,怎麼瞧都比那些後宮妃嬪來得更加賞心悅目。

而他此時被皇帝如此直接地注視,卻仍舊心無旁騖,就這麼微垂著眼,凝向硯台裏那灘深濃的墨汁,他的眼睛也仿佛融進了墨色,那麼深,襯著他剔透的麵容,飽滿的嘴唇,精致的脖頸……

繼續往下,是衣襟裏隱藏的暗影。

每一樣,都讓人意亂情迷。

意亂情迷?

就是這個詞吧。程方遠凝視著蘇於溪,邪氣的目光充滿霸道的占有欲,仿佛那薄薄的兩層衣料根本就不存在,他已經將麵前這人整個都看穿了一般,肆無忌憚。

不過,偏偏被看的人安坐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蘇卿。”

程方遠勾起唇角,伸手掬起蘇於溪身後的一縷頭發,貼近了輕嗅,是梅花淡淡的冷香。

“那些人,說你是‘藍顏禍水’,還說你害得朕這一代明君鎮日耽溺美色,甚至有人直言進諫,說朕若是再執迷不悟,終有一天要走上那些亡國之君‘*苦短不早朝’的老路呢!”

他說著,似笑非笑,眼睛一直緊緊盯著蘇於溪。

可這個人大概真是冰雪做的吧,他幾乎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僅僅溫文有禮地露出一個從容的微笑,“微臣相信,陛下是明君,而且清者自清,微臣不怕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