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1 / 3)

夏天又來了

夏天又來了

這種陽光折射的樣子

這種女子持傘的姿勢

光點子從樹葉上漏下來

灑在靜寂長街

一列暗色汽車的背上

行囊仍是去夏的

泳衣泛起的是肥皂味

誰知道哲學現在躲在哪裏

我的浮床就是我的上帝

在馬裏昂巴德

午報的臉。牛群自柵欄後湧至。綠燈。我和病未來派的太陽賽跑。一切圖形都是→。

走過廊下。遇見一個喊賣野草莓的唱古怪的歌。一個女孩子在滾銅環。鍾響三下。貼街招的人來了。穀克多[1] 站在豎琴的後麵。瞪著眼。看我一瞥而過。

晚報蓋過午報的臉。我走接力走障礙。警察的手。每一個的得每二個車輪交織每一個十字。給我一個錨。給我一座山。

[1] 讓·穀克多(Jean Cocteau,1889—1963),法國作家、詩人、音樂家、新浪潮導演。

麵包

那種罌栗

總是長在異鄉的田裏

要我穿破許多的鞋子

像找長生草

又總是在魚骨很香桑葉很新鮮的公園裏

對我笑呀笑呀的

很多次 當花和小旗子值日的早上

流浪的狗也很開心的早上

一些饑餓的候鳥便擠在鐵絲網外

對著幾條須根

量了量 量了又量

就是不明白羊為什麼要吃草

如果荊棘很甜

如果聖殿的鑲嵌玻璃也很好吃

每到應該攜手的時刻

用羅馬字紋身的大笨鍾

還是再唱一次主禱文吧

拿著火把的石像

還是閉著眼睛吧

這裏是手

這裏是碗

甜甜的麵包

你們究竟打不打算從獨木橋上走下來

一九六二·六

快餐店

既然我不會劏魚

既然我一見到毛蟲就會把整顆椰菜花扔出窗外

既然我炒的牛肉像柴皮

既然我燒的飯焦

既然我煎蛋時老是忘記下鹽

既然我無論炸什麼都會給油燙傷手指

既然我看見了石油氣爐的煙就皺眉又負擔不起煤氣和電費

既然我認為一天花起碼三個小時來烹飪是一種時間上的浪費

既然我高興在街上走來走去

既然我肚子餓了就希望快點有東西可以果腹

既然我習慣了掏幾個大硬幣出來自己請自己吃飯

既然這裏麵顯然十分熱鬧四周的色彩像一幅梵高

既然我可以自由選擇青豆蝦仁飯或公司三文治

既然我還可以隨時來一杯阿華田或西班牙咖啡

既然我認為可以簡單解決的事情實在沒有加以複雜的必要

既然我的工作已經那麼令我疲乏

既然我一直討厭洗碗洗碟子

既然我放下杯碟就可以朝戶外跑

既然我反對貼士製度[1]

我常常走進快餐店

[1] 貼士是港人譯tips的說法,指小費。

可不可以說

可不可以說

一枚白菜

一塊雞蛋

一隻蔥

一個胡椒粉?

可不可以說

一架飛鳥

一管椰子樹

一頂太陽

一巴鬥驟雨?

可不可以說

一株檸檬茶

一雙大力水手

一頓雪糕蘇打

一畝阿華田?

可不可以說

一朵雨傘

一束雪花

一瓶銀河

一葫蘆宇宙?

可不可以說

一位螞蟻

一名蟑螂

一家豬玀

一窩英雄?

可不可以說

一頭訓導主任

一隻七省巡按

一匹將軍

一尾皇帝?

可不可以說

龍眼吉祥

龍須糖萬歲萬歲萬萬歲?

訓導主任

訓導主任

出現在二樓的窗前

手握一個咪[1]

遙遠控製

生活守則的第二十一條

現在嚴厲執行

不可隨地拋擲果皮紙屑

必須絕對遵守

獵眼的訓導主任

瞪著羅傘樹下滿地的碎屑

大聲喊道

哪個垃圾蟲

立即走上來見我

風紀隊的正副隊長

火速搜查犯規者

帶到訓導處

排在一年級丁班隊尾上

一名蘋果臉小孩

看著頭上的羅傘樹

手舞足蹈

又跳又笑

是花瓣呀

是花瓣呀

[1] 咪,港人譯 microphone的簡單叫法,即麥克風。

那個秋天

蒲公英開花的那個秋天

有一隻

有一隻眼睛兩個嘴巴喜歡吃菊花的妖怪

跟在我背後

誰叫我去蹲在田裏聽一枝艾講故事的呢

跟在我背後的妖怪

吃罷刺薊

要吃蕨

吃罷牛蒡

要吃小蒸草

跟在我背後的妖怪

要我去找

妖怪有兩個嘴巴

要我天天鋤十二袋菊花去喂它

誰叫我跑到山上去和狼尾草打拇戰[1] 的呢

那個秋天

野塘蒿一棵也沒有長大

泥胡莢長在沼窪

花麥果長在田畦

妖怪躺在香萵苣堆裏打瞌睡

一個嘴巴裏嚼著山馬蘭

另外的一個嘴巴就哼了

這個季節的菊花太甜

來一點墨西哥的科斯摩斯吧

科斯摩斯的秋天

如果沒有一隻妖怪跟在我背後

大清早去數數蒲公英的胡子是多麼有趣嗬

[1] 猜拳。

海素

有些嬰孩是很乖的

像海素

不哭的時候就不哭

溫柔地、耐煩地

等待長大。到了

長大,數數看

堇菜花開了花

就長大了,背一個

像媽媽背的那種布袋

到公園去

一麵野宴

一麵看紅羽鷺。看,看

看到紅羽鷺們

都長大。應該是

豌豆花開了花

就長大了

可以問海活[1] 借一枝

樓梯那麼長的鉛筆

海活有,海活

一定有,坐在矮凳上

像媽媽那樣

也寫詩

一直寫

一直寫

寫到詩兒都長大

大概是

地丁花開了花

就長大了

[1] 海活與海素是兄妹。

熱水爐

媽媽問我

長大了

希望做什麼

我說

我想做

熱水爐

做了

熱水爐

可以讓媽媽

用手輕輕按一下掣

就有熱水

洗臉

洗碗

又容易

清潔廚房的磁磚

做了

熱水爐後

我又可以常常

煮大頭魚

給媽媽吃

我希望

到我十歲時

我就是個

十立方尺的熱水爐

十二歲

就是

十二立方尺的熱水爐

我並且要和別的

大大小小的熱水爐

做朋友

一起做一點事情

譬如

讓所有的小孩子

都有熱水

洗澡

所有的媽媽

有熱水洗衣服

我們還要

煮許多雞蛋

玉蜀黍

冰花白糖糕

每個人都有的吃

如果冬天到了

我們這些熱水爐

要全部去幫忙

把冰凍融化

叫小河

泥路和鳥巢

玻璃窗

鬥雞眼貓

水龍頭和蔥

大拇指和腳趾

都可以

暖暖地

暖暖地

睡覺

媽媽很高興

媽媽說

長大了

就做熱水爐吧

法國梧桐

法國梧桐

在這裏

也可以看得見

葉子好像小一點

樹幹好像矮一點

樹的數目,也不多

這倒沒有什麼不妥

問題是

蟬鳴呢

長街沙沙

葉落的喧嘩呢

河呢,雪呢

冰花白糖糕呢

母親呢

所以,不要對我說

這裏的梧桐

是法國梧桐

父親的背囊

我父親背著一個背囊

在崎嶇的山上走路

饑餓的時候

我父親從背囊裏取出

紙包的餅幹

小撮的鹽

給我騎木馬的弟弟吃

下雨的日子

我父親從背囊裏取出

雨帽和風衣

給我打陀螺的弟弟穿

在山脊的草坡上

我父親從背囊裏取出

一把梯子

四道磚牆

我父親把所有的窗子打開

好讓我放風箏的弟弟看見星

在背囊裏

我騎腳踏車的弟弟說

給我一百隻田鼠

給我二十頭刺蝟

給我三匹犀牛

我父親說

那次他埋怨他的背囊太重

隻不過因為他有點兒疲乏

我父親把白日掛在天花板上

在陽光底下

他從背囊裏取出我戴手表的弟弟

教他畫地圖

我父親說

那次他埋怨山路太長太曲折

隻不過因為他的雙足都受了傷

經過海的時候

我燙過了頭發的弟弟

在背囊裏喊

放我出來

放我出來

我父親抖開他的背囊

讓我赤足的弟弟跳出來

在沙灘上奔跑

我父親緩緩坐在一塊岩石上

從背囊裏取出

一群白發的朋友

聽他們講完一則關乎潮汛的故事

然後我父親背起背囊繼續上路

臉上展開一個微笑

揮手和我劃獨木舟的弟弟道別

橄欖球

哨子響起來的地方

仿佛就是我

唯一能夠再見到你的地方

哨子的聲音

總是那麼尖銳

遙遠地

破空而來

那麼是你

仍在草地上奔跑嗎

從泳池的更衣室出來

站在餐室的長廊上

對麵是一幅

翠坦的草地

衣飾鮮豔的球員

比賽的是美式足球

用手抱球

用腳踢球

衝鋒陷陣

跑起之字路

於是我聽見

哨子的響聲

是你

你仍在球場上奔跑嗎

球場似乎沒有變

哨聲仿佛

仍是原來的樣子

我靜靜傾聽

並且凝看

人們奔跑

人們碰撞

這是一項奇異的球賽

那麼多的人

隻為了搶奪和拋擲

一個哈密瓜

這個夏天

在吐魯番

他們送給我們

每人一個哈密瓜

千裏迢迢

把它帶回家來多好呢

我就會推開門

快樂地跳進屋子

告訴你

是我回來了

是我

帶了一個橄欖足球回來了

但你離開我們

已經許多許多年

重陽

抽一枝煙吧,父親

讓我為你

點火。讓我為你

拂去身上的灰塵

頭上這株扁柏

比清明時節

好像又粗了些

清風掠過

仍灑你遍體落英哩

你在這裏,別來

無恙嗎。帶來的白菊

還喜歡嗎

母親身子衰弱

依舊不能來看你

家中各人,均安好

請勿掛念

我,也好

我有一群

美麗的朋友

我們總是在一起

做些

看來徒勞,或者仍有意義

卑微的工作

今天是重陽

也是一位朋友的

生辰,晚上

我們將會

重聚首,共把酒。

人們說

向你鞠躬的時候

有什麼心裏話

可以對你細說

有什麼心願

可以向你祈求

我該向你

祈求什麼呢?

如果天下,有

不散的筵席

請賜我們

不散的筵席

但願

人長久

抽一枝煙吧,父親

你真的不用為我

擔憂

我活得很好

而且

快樂

喜歡喝薄荷酒

朋友為我

去買薄荷酒

喜歡看書

朋友為我找來

我想看的書

我怕冷

朋友給我穿風衣

你看,父親

我美麗的朋友

他們都像你

待我好

花墟

微雨

冬日的晚上

午夜後的花墟

最靜

三兩個行人

步過

花農抽著

冷冷的煙

帶著手電筒來照明的

花販子

選下一束束鮮花

是菊花吧

也許是蘭

推著手推車

輕輕晃響

在長街的兩端

各別消散

隻要種了花

任何一個人

可以把花

帶到花墟來

這裏是自由市場

就把花朵

斜靠在

球場的鐵絲網旁

平放在

冰涼的水泥地上

十枝或者五十枝一束

裹紮在舊報紙裏

細碎的雨

報紙都濕了哩

然而花朵是歡喜的吧

四周彌漫起

那麼芳香的甜味

過路的看花人

你們可會買我手中的花嗎

我也帶了花來

就在懷中的布袋裏

有一束花

名叫我的燦爛

這邊的一朵

名字是

見雪

還有這一朵

名叫魚歌

白發朋友

偶然在書店裏

看見你

看見

你頭上的白發

草地上的白菊花

近來我常常看見

白菊花

在喝下午茶的地方

在放映實驗電影的地方

在你們走來走去的地方

太陽還是那個老太陽

一切仿佛舊模樣

好像是

你們的孩子

長得比飯桌子

或者比你們自己

都高了,還有就是

在你們喜歡出沒的地方

你們全部

被稱為前輩

從前我等當然十分豪邁

那麼一大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