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德恐怕是世界最早歌頌地鐵的詩人。翻開任何一種歐美現代詩歌的版本,都能發現他那首隻有兩行的象征主義傑作《在地鐵車站》:“人群中那些模糊的麵孔,黑色枝條上濕漉漉的花朵。”據說這是他沿著倫敦地鐵出口處拾級而下,與一張張疲倦且陰鬱的人麵桃花擦肩而過所產生的幻覺。通篇甚至未提及地鐵的形態,但工業時代的氣息,機器與齒輪的反光,從此進入我們這座星球上詩人的視野。
我生存在北京,每天都要轉乘地鐵上下班,可以說那風馳電掣的車輪滾滾、黑暗隧道中的照明燈柱,已構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戲相信這是記憶鏈條中極富有詩意的一個環結。地鐵是世界的另一半,是城市之外的城市,是每位過客暫時與陽光相脫離的生命側麵。公共汽車是芸芸眾生百感交集的一闋詠歎調,你在世俗勢力的擠壓中尋求立錐之地;招手打的又明顯帶有炫耀的意味,那畢竟尚是豪富名流的專利;隻有地鐵,洋溢著抒情的色彩與節日的氣氛。站在水磨石鋪設的票台上守望一盞車燈從隧道盡頭隱約閃現,你有一種即將出門旅行的錯覺一這是多麼美麗的錯覺啊。透過窗玻璃,凝視燈火通明的車廂裏服飾各異的乘客,簡直就像麵對水族館燦爛的櫥窗,你會覺得那是來自未知世界栩栩如生的風景。置身於夢境之中,畫中人與觀眾又是多麼不同。
從報販那兒買一份英文版的《中國日報》,坐在哐當作響的車廂裏一目十行地閱讀,我覺得自己像一位去外省度假的紳士,憑空想象窗外有麥浪翻卷、鳥語花香。我恍然想起一部法國影片,叫《巴黎的最後一班地鐵》,男女主人公有精彩的對白:
“看見你就是痛苦。”
“可你昨天還說是歡樂的。”
“又是歡樂,又是痛苦……”
我懷疑那乘運時刻表上查找不到的車次永遠晚點。
人坐在高速運行的地鐵中,心境平靜而單純。周圍全是黑夜,全是銅牆鐵壁,隻有這一節節光明的車廂以及不斷變換的旅伴,構成舞台化的世界的縮影。不用關注頭頂上空的城市,不用關注地麵上的政壇風雲、股市行情、天氣預報,在這一瞬間可以給心情放一次假,打一個盹,抑或虛構一回不可能發生的豔遇。地鐵旅行哪怕再短促,也證明你從城市嚴格的日程安排中脫軌,是一次充滿安全感的冒險。請忘掉自己的職業、官銜甚至名字,此刻你是一位失去身份與特征的人,是地下工作者,是一封在黑暗隧道中投遞的匿名信。旅行結束,一切都會恢複。
因此地鐵是一趟城市縫隙的夢幻專列,與每個人擦肩而過。你睜開眼睛,它就消失了。你踩著漫長的台階走上地麵,發現環城巡遊之後,無動於衷的街道已華燈初上、夜幕低垂,誰也不曾察覺你內心的變化。你揉揉眼睛,從衣兜裏掏出鑰匙,打開自己的家門。然而此刻,也許就在你的腳下,那幽深的地層中,另一趟地鐵正承載著嶄新的乘客轔轔啟動一一這都是發生在另外一個王國、因而無法猜測的事情。地鐵是我們城市的一麵隱蔽的鏡子。
假如有一些閑散困倦的時間無法打發,我可能會從城市裏消失,而以陌生過客的麵貌出現在燈火輝煌的地鐵車站。我會在車廂角落尋找一張座位,然後用翻起的衣領遮住麵龐假寐。“北京火車站、崇文門、前門、和平門、複興門……”傾聽廣播裏的女中音不斷報出站名,我閉著眼睛給北京畫一張地圖,這是一座地下的城池,千門萬戶次第開。眾所周知,北京地鐵最遠的站台叫蘋果園,那是遠離紅牆與宮門的西郊了。我頭腦裏兀自閃現一片果實累累、不食人間煙火的畫麵。“本次列車終點蘋果園到了”一我下意識地把“蘋果園”改成“伊甸園”,這頓時就是一首詩了。結局就是開始,終點又回到起點,人類的命運若能像環城地鐵一樣周而複始,這本身就是黑暗隧道中電閃雷鳴的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