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北京的圖書館(1 / 1)

在我印象中,北京至少擁有兩座頗具王者之氣的宮殿。其一眾所周知,乃皇帝們住過的紫禁城(又稱故宮);其二則是位於白石橋附近的北京圖書館。在讀書人心目中,遍搜天下籍典的巍巍北圖,堪稱精神上的朝廷,踏進它的門檻真恨不得焚香沐手,頂禮膜拜。一朝天子一朝臣,紫禁城最繁華的時候,也不過駐紮著文武百官、嬪妃三千,而今皆被雨打風吹去。而當算中國一號的北京圖書館藏書之豐、讀者之廣,足以倚仗半壁江山,雄峙九州方圓。

多少年了,有多少卷牘泛黃的古籍藏在深宮人未識,又有多少名家或平民曾經在北圖的翹簷下進進出出?這已然和曆史一樣,渺如煙海了。現座落於白石橋的這處館址,乃是解放後新蓋的,水磨石牆麵,綠琉璃瓦,落地玻璃門窗,坐北朝南,層樓疊嶂。至於它的前身、它的淵源,則如老樹虯枝,盤根錯節。汪曾祺描述過北京地麵上圖書館的興衰變遷:“國子監,現在已經作為首都圖書館的館址了。首都圖書館的老底子是頭發胡同的北京市圖書館,即原先的通俗圖書館一由於魯迅先生的倡議而成立,魯迅先生曾經襄讚其事,並捐贈過書籍的圖書館,前曾移到天壇,因為天壇地點逼仄,又挪到這裏了。”

除了魯迅之外,本世紀初,毛澤東在青年時代也曾經穿著灰布長衫進出北京圖書館,孕育最初的思想一就像卡爾,馬克思在倫敦的大英博物館構思出《資本論》一樣。幾十年後,他微笑著回到北京,在中南海住下來,讀書、寫詩、批閱文件。據傳說,北京圖書館還為他辦過一張特殊的借書證。

再往前就是清朝了。乾隆皇帝修集共三千四百六十種、計七萬五千八百五十四卷的《四庫全書》,曾繕寫七份,建閣藏庋,先後置內庭四閣、江浙三閣。“大內曰文淵,圓明園曰文源,熱河曰文津,盛京(沈陽)曰文溯,並於揚州大觀堂之文彙閣,京口(鎮江)金山寺之文宗閣,杭州聖因寺之文瀾閣,亦各庀一份。”文源閣毀於英法聯軍入京之役。文淵藏故宮博物館,今存台北。文津閣所藏《四庫全書》今存北京圖書館。由此可見,書和古玩、玉璽、權杖、人心一樣,是無價之寶,代代相傳。書和帝王將相一起搬家,一起遷都。一座圖書館(譬如圓明園的文源閣)毀於天災人禍,也和阿房宮焚之一炬同樣損失慘痛,令人扼腕可惜。書的命運就是曆史。書是曆史的一麵鏡子。譬如秦始皇焚書坑儒的篝火熊熊。譬如司馬遷《史記》中的結繩紀事。圖書館是書的別墅,它使書享受到貴族的待遇。而讀者則是永遠的香客,永遠的朝拜者。

公共汽車白石橋那一站一北京圖書館,我是很有感情的。有那麼個夏天,一位穿化衫的外省青年,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出現在二樓閱覽室臨窗的座位,和一本書相對,就像日常生活中和世界相對一樣放鬆而自然。休憩的時候,館前的大理石台階上坐滿了表情悠閑的煙鬼,他們猶如放風的囚徒,彼此借火、套話、交換眼神。我曾經是其中之一。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什麼建築能像圖書館那樣,安撫讀書人的靈魂。它是我們樸素的皇宮,清貧的教堂。先知的聲音在這裏潔著,魚在水裏活著,曆史在紙上活著甚至呼吸著,我們的眼鏡片上彌漫一片水霧。花園還是花園。假山石還是假山石。高聳的廊柱下,我還是昨天的我嗎?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坐在陽光燦爛的大理石台階上,抽煙、辯論、思想,沉默或呐喊一他們這是在向歲月借火呀,用雙手籠絡住風中搖曳、碩果僅存的一根火柴,做一次炊煙嫋嫋、神曲悠揚的深呼吸……

我愛北京天安門。我愛北京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