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北京的書店(1 / 2)

北京的書店星羅棋布,對於藏書成癖的我輩而言,有的默契如遠親,有的熟稔如近鄰。我有過星期天騎自行車圈閱大半座城市,僅僅為了尋覓一套自巳偏愛的舊版本的經曆一一那份喜悅來自於踏破鐵鞋、遍訪名山而終於如願以償。外出辦事時透過公共汽車的窗口瀏覽到某家書店的招牌,便會驀然想起,書架上的什麼書正是從這店麵裏選購的。潛意識中和這家書店也是有緣分的了。節假日逛書店,出門時常常囊空如洗一就像花花公子剛做完一覺揚州夢,於是以戴望舒《巴黎的書攤》為臨摹的榜樣:如果你袋中尚有餘錢,便可以到聖日爾曼大街的小咖啡店坐一會兒,把沿途的收獲打開來,預先摩娑一遍;如果你巳傾了囊,那麼就走上須理橋去,倚著橋欄,俯看那滿載著古愁並飽和著聖母祠的鍾聲的賽納河的悠悠流水,然後在華燈初上之中,閑步緩緩歸去,倒也是一個經濟而又有詩情的辦法……

王府井書店拆遷,對於我就像精神上的阿房官被焚毀似的,溫和的記憶頓顯凋零蕭瑟,總呈現瓦礫遍地、荒草滋長的幻覺。移情別戀去投靠其它書店,便多了一層取暖與禦寒的意味。沙灘北街的五四書店,名字起得莊嚴肅穆,站在台階上看得見老北京大學的紅樓(今文物出版社),我總覺得落地玻璃櫥窗裏該佇立著一群穿灰布長衫、係白圍巾的讀者,他們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簡直是從大半個世紀前傳達的……

由五四書店再順道往西南去,北長街有北京職工讀書服務中心新開的傳記書店,彙集了古今中外名人傳記千餘種,也兼顧其它品種。不知它為何以人物傳記為主要經營方向,但它的店麵與故宮的西門隔街相望,讀者從書架前一抬頭,便能透過玻璃觀察到紫禁城的雕梁翅簷以及綠苔般的琉璃瓦一或許這就是曆史,或許曆史原本很簡單,曆史不過是由人物與事件構成的。傳記則是對曆史忠實的記錄與評點,是曆史的空中樓閣投射在護城河裏的倒影一這方麵最有代表性的莫過於司馬遷的《史記》了,入木三分的“太史公筆法”也因而流芳百世。我去傳記書店,主要是搜集一些名人的回憶錄,考察這些對曆史構成影響的人物最道真的心態。據說某研究生偶然路過此店,購得了上大學時遍尋不著的《布哈林傳》,書價僅元人民幣由此可見傳記書店的含金量及對眾多淘金者的誘惑力了。書店老板魯良洪是位文弱書生,人民大學畢業,在北京的文化界交遊頗廣。友人常約我共赴傳記書店,一是訪書,二是訪友。在前廳裏選購完新書後便拐進後院魯老板的辦公室,雖無青梅煮酒,但一壺新沏的綠茶足夠點綴君子之交,並在清風滿懷中渲染書生們蓬勃的話題。

我的寓所離故宮很近,有外地的客人要來寒舍,怕他們不識路,常電話中約好在北長街號的傳記書店碰頭因為書店臨街,比較好找,加上我可以邊看書邊等人,省去在風沙撲麵的大街上無聊的翹盼了。我和傳記書店的緣份,大抵如此。魯老板從顧客中看見我的身影,總是一臉欣喜,給我推薦幾套新進貨還沒上架的好書。他的神情使我想到阿英《城隍廟的書市》裏菊隱書店掌櫃常對顧客嘮叨的話:“肯跑舊書店的人,總是有希望的,那些沒有希望的,隻會跑大光明,哪裏想到什麼舊書鋪。”書店不是公園,那些喜愛逛書店勝過逛公園的人,究竟懷著怎樣一種希望呢?

昨夜夢見又去王府井書店了,還是在二樓賣中外文學名著的櫃台,我一邊挑選一邊想:王府井書店不是已拆除了嗎,我怎麼還在這兒買書呀?做夢的緣故,可能因為我想王府井書店了,或者,王府井書店想我了。後一種解釋有些誇張,我雖然曾經是它的常客,但王府井書店在過去幾十年裏,接待顧客的人次肯定是天文數字,堪以用恒河沙數來比喻。包括有多少我所傾慕的文化名流,曾經進出過這扇大門。這一切都是無法統計的。尤其在今天,王府井書店,確實巳拆遷了,水泥地上遺留的腳印被掃帚清除了,熟稔的書香味被鄰近的麥當勞美式快餐的油煙抵消了,浮現在時間深處的那一張張蒼老或年輕的臉,隨同他們的夢想一起,泡沫般息滅。它那古色古香的紅字招牌,終於被一隻無動於衷的手摘下——退出曆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