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遊牧北京(1 / 3)

不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習慣以遊牧民族後裔的身份,來觀察北京。並不具備草原血統的我,夢卻與鋼筋水泥的城市一向隔閡。最喜愛騎車逛北京一和搭乘公共汽車、打“的”抑或步行相比。騎一輛單車,最喜愛的路線是長安街,尤其在夜晚,十裏長街,華燈怒放,我簡直覺得自己坐在高傲的馬鞍上,拚命踐踏著命運的齒輪一記住這種感覺吧,一位詩人在橫穿北京,在向這座城市的曆史衝剌。“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據傳是唐朝孟郊進士及第後的感賦。然而今天,一位落魄的詩人,以同樣的心情遊牧北京。

不要提那些陳舊的問題:騎手為什麼歌唱母親一在城市的懷抱中,既渴望歸宿又尋找出路,我流浪的青春是不斷加速的。每每這種時刻,風吹過耳,如同巨大的呼吸,說不清給予我靈魂的,究竟是慰藉還是剌激?我想象著堂吉訶德,想象著浪漫主義時代的最後一位騎士:我的風車在哪裏呢?我的對手在哪裏呢?所以,請允許我歌唱那輛自行車,它是我在這座城市裏最熱愛的交通工具,也是最私人化的鋼鐵坐騎。

這不是我的故鄉,我的故鄉沒有霓虹燈。一位詩人流浪在長安街上一對於我來說,北京是一座別人的城市,它的繁華、它的尊貴,全是屬於別人的。但隻要把一張書桌留給我就行了,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隻要把一條清潔的馬路留給我就行了一深夜裏,我尾隨一輛演奏著音樂《鈴兒響叮當》的灑水車,風一樣掠過你們大家的夢境,對沿途的五星飯店、超級市場、銀行、郵局、電影院、崗亭視而不見。這才是我的北京,抒情詩人的北京,子夜零點的北京。當男女居民紛紛入睡的時候,我還醒著,詩人還在城市的夢裏醒著。請不要盤問我是誰,在一個詩歌被驅逐到野外的時代,在精神被物質磨盤擠壓的城市,我是最後的哨兵,這是我的最後一班崗。請允許我以田園詩人的身份,在曲終人散的夜晚,在燈火輝煌的長安街上,懷揣著古老的光榮與夢想,遊牧北京!

白晝則是另外一個世界,完全相對立的世界,也是平凡的世界。單位的考勤製度與人際關係,市麵上高檔商品的標價,風雲變幻的股票行情,交通規則與車水馬龍的抵觸,金錢與權力的競爭……這一切都使我神情恍惚。我幾乎不願上街,一出門就無法回避這個時代由噪音、煙囪、齒輪與欲望混雜的風景。即使上街我的雙手也下意識地揣在牛仔服的衣兜裏,這注定我以保守的姿態與工業社會的文明擦肩而過一我怕我的幻想會破碎的,幻想是這個時代的易碎品。城市沒有白日夢。城市沒有勇氣在白天做夢。白天的城市,哲學家一樣清醒,鍾鼓樓浪漫的杵聲已伴隨沒落的王朝遙遠了,構成輕易聽不見的古典。

幸好自行車還沒被這個時代拋棄。自行車是我夢想的替代品。我像魚一樣在茫茫人海,在城市的暗河裏出沒。我摁著車鈴在曲曲折折的胡同裏穿行,仿佛聽見遙遠的朝代,有無形的馬群在嘶鳴。騎手的天堂在馬背上。馬背上的詩人是自由的。我以思想、以文字、以激情遊牧北京,紙上的蹄聲悠揚,坐地日行八千裏……

我在北京巳經八年了一相當於打贏一場抗戰的時間。我也至少算半個北京人了。隻是我從來不曾懷疑自己,依然擁有外省青年的血統。這比宿命還要逼真的血統喲。北京的移民生涯使我目睹了青春殘酷的一麵,簡直像揭自己艱難愈合的傷口。我不敢輕易重溫來北京後的第一個年頭所遭遇的人與事,與昔日同來的是昔日的疼痛。我成長的煩惱,是屬於北京的。

最大的煩惱是沒有房子的煩惱。這也是許多中國人共同的煩惱。我是其中之一,深深體會到它比疾病還要折磨人。第一年在西城三裏河借朋友的房子住。借房子跟借錢一樣,無法坦然,在別人的屋頂下生活,是尷尬的一如同從靈魂裏披露的一塊補丁,能怎麼掩飾呢?三裏河緊挨玉淵潭,那是一座不收門票的公園,可整整一年裏,我從未跨進公園的門檻,原因很簡單:沒有心情。

朋友的房子是一套老式三居室的一間,和一對技術員夫婦合住,廚房與洗手間共用。我在室內臨時架了張鋼絲行軍床,唯一的行李是一箱舊書與衣物,局促地塞在床下一這張僅供棲身的床位就是我在北京最初的灘頭陣地,可我那沐風浴雨的流浪者之夢,常常在城外徘徊,未能安全登陸。所以北京對於我來說,是一座別人的城市。我在夢鄉裏都無法獲得真正的自由。朋友也是位文人,經常呆在家裏寫稿或會女朋友,為盡量避免過多麻煩他,我總是在單位呆到很晚才回去睡個覺。

我唯一的家具是添置了一輛五羊牌自行車,作為城市大背景下移動的個人化舞台(類似於吉普賽的大篷車)。之所以勉強稱其為“家具”,因為兩袖清風的我再無其他產業了;或者說騎在自行車上,我才能捕捉到些許回家的感覺,在茫茫人海裏穿梭,暫時撫平遊子的孤獨。偌大的北京城,隻有兩隻軍輪是屬於我的。我建立在車輪上的個人主義之家喲,它的概念隻有自己能讀懂。我空中的家園,風雨無阻,陽光燦爛。從此我便愛上了北京的大街,這是全中國最開闊的街道了,除了交通警察,誰也無權攔阻一位流浪詩人無聲的遊行。我感傷的詩歌,是在車輪滾滾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