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文人菜譜(1 / 2)

吃,我是很喜歡的。談論吃,也是很讓人陶醉的。尤其在想做美食家而缺乏必要條件(譬如金錢)的時候,紙上談兵,腦海裏烘托出無數的玉盤珍饈,仍不失為一項樂事。文人好吃,天經地義一用老話說這叫雅好。據說金聖歎被砍頭前,留給兒子的遺言是:“記住,花生米與豆腐幹一起吃,能嚼出火腿的味道。”如果放在日常閑議,並無扣人心弦之處,關鍵是置身於劊子手的鬼頭刀下,仍能對火腿的滋味念念不忘,並像護送傳家寶般揭示花生米與豆腐幹搭配的秘方,這就叫癡了。但一個文人如果既沒有癖,又沒有癡,似乎活得太清潔了,反倒不正常了似的。金聖歎怎麼批注的《水滸傳》並不重要,我一直在想:花生米與豆腐幹,怎麼能吃出火腿的味呢?也曾在家中偷偷嚐試過一番,並無同感。想來這已不是清朝的花生米了,也不是清朝的豆腐幹了。

梁實秋在台灣回憶上海大馬路邊零售的切成薄片的天福市熟火腿,用了這樣兩句話:“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餘香。”他得到一隻貨真價實的金華火腿(瘦小堅硬,估計收藏有年),持往熟識商肆請老板代為操刀劈開。火腿在砧板上被斬為兩截,老板怔住了,鼻孔翕張,好像嗅到了異味,驚叫:“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十年不聞此味矣!”嗅了又嗅不忍釋手,並要求把爪尖送給他。梁實秋在市井中總算遇見同好了,讚賞老板識、貨,索性連蹄帶爪一並相贈。喜出望外的老板連稱回家後好好燉一鍋湯喝。

“這就是真正的金華火腿,連邊角料都使人如獲至寶。這才是真正的美食家,一鍋火腿蹄爪煮的湯就使他欣喜若狂,暢飲之後沒準三月不知肉味。回過頭來再想想金聖歎的遺囑,便不覺得離奇了。地獄裏若有火腿供應,金聖歎會視死如歸的。

活著的文人,老一輩中如汪曾祺,是諳熟食之五味的。而且每每在文字中津津樂道,仿佛為了借助回味無窮再過把癮,這樣的老人注定要長壽的。他談故鄉的野菜,什麼薺菜、馬齒莧、蓴菜、蔞蒿、枸杞頭,如數家珍,那絲絲縷縷微苦的清香仿佛逗留在唇邊。談“拚死吃河豚”所需要的勇氣,“我在江陰讀書兩年,竟未吃過河豚,至今引為憾事”。看來美食家不僅要有好胃口,還要有好膽量。我和汪曾祺同桌吃過飯,在座的賓客都把他視若一部毛邊紙印刷的木刻菜譜,昕其用不緊不慢的江浙腔調講解每一道名菜的做法與典故,這比聽他講小說的做法還要有意思。好吃的不見得擅長烹調,但會做的必定好吃一汪曾祺先生兩者俱佳。蒲黃榆的汪宅我去過兩回,每回汪曾祺都是挎著菜籃送我下電梯,他順道去自由市場。汪老的菜籃子工程,重若泰山。某台灣女作家來北京,慕名要汪老親手做一頓飯請她吃,其中一道菜是燒小蘿卜,吃了讚不絕口。汪老解釋:“那當然是不難吃的:那兩天正是小蘿卜最好吃的時候,都長足了,但還很嫩,不糠;而且我是用幹貝燒的。她說台灣沒有這種水蘿卜。”這話我怎麼聽都像菜農或正宗廚師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