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撫摸蘇州(1 / 2)

讀過一位並不著名的台灣女詩人馮青的作品,題目叫《最好回蘇州去》:“午夜,什麼才能解渴呢?最好回蘇州去,騎匹小毛驢,不要帶書僮,七拐八拐地走進青石弄堂……”讀的;島上的原版,覺得這樣的詩確實適宜以繁體字豎排,最好印在泛黃的毛邊紙上,線裝,不標價,內部交流。又覺得作者大可不必多寫,僅僅這題目就是一首詩了。紐約有家華人辦的詩刊叫《一行》,真正的好詩(或好詩的核心)常常隻有一行。有時候寫出一行詩要耗費一生。馮青祖籍江蘇武進,難怪她總想回蘇州呢,隻是這漫長的一步至少要橫跨台灣海峽。想象蘇州無異於望梅止渴,在尋根的島民們心目中,蘇州簡直是個代名詞,它象征著古典的中國。石拱橋,烏篷船,月亮門,對聯與戲曲,折扇與瓷器,南朝三百六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離我們最近的也要算戴望舒的雨巷了,隻是在屋簷下行走,你再也找不見半個世紀前的那把傘了。北方沒有雨巷,沒有丁香一樣結著淡淡愁怨的姑娘,甚至,連油紙傘都沒有。而這些恰恰是甫方的專利。南方多雨,多以梅作為姓氏的雨,踮著腳尖,熟稔地涉及早春坦白的城池,令人唇齒之間有酸澀的回味: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翻譯成雨聲就是―點點滴滴,點點滴滴。讀戴望舒的《雨巷》,便認定該是在蘇州那樣纏綿悱惻的街道上寫下的。正如重溫陸遊“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畫麵,覺得沒有什麼比蘇州更有權利保留了,它和蘇州太般配了。所以說,蘇州是中國的一個古典的回憶。這種回憶同樣屬於我個人。我是在鄰近蘇州的南京長大的,成年後便像候鳥遷徙到風沙漠漠的北方。在兩邊密集著四合院落的窄窄胡同裏思念蘇州的雨巷,就等於思念整個南方,思念某種溫文爾雅、羽扇綸巾的生活,換句話說就等於懷舊。蘇州是一座懷舊的城市。今年春節休假,當我還鄉的列車在京滬線上風雨兼程,情不自禁恢複了對它原始的昵稱:姑蘇一這太像一位安詳處子的乳名。

恰巧有北京某寫詩的女孩亦出差路過,想順道去蘇州玩一趟。既入本省,我理應盡地主之誼,況且南京到蘇州隻需三小時車程,再加上女孩相貌不俗,不比戴望舒筆下的丁香遜色,這一切使我很騎士的表示樂意奉陪。第一次去蘇州已是十多年前,參加的中學夏令營,背著水壺、戴著太陽帽;此次重遊又作為陪客,興奮中便充滿回蘇州的感覺,或者說想回溯到少年的記憶中去,印證一番時空的演變。因街道狹窄複雜,公共汽車並不暢通,我們便模仿大多遊客,搭乘在青石板巷道穿梭的人力三輪車。寫詩的女孩說,乘坐這舊時代氣息的交通工具,感到應該穿一襲藍道林布的旗袍,手攥灑花露水的真絲手帕或檀香木的折扇,怎麼看都像張愛玲的小說,牛仔服與派克旅遊鞋大大破壞了粉牆墨瓦、小橋流水的風景。我笑著應答自己也該換上黑綢馬褂,手捧青銅水煙袋,高高地翹著二郎腿,滿口子曰詩雲。不知為什麼,在霓虹燈的喧囂中呆得太久,一到蘇州,你就會變得文雅起來。蘇州是一座令人為粗魯與世俗而慚愧的城市。

虎丘還是虎丘,塔有點斜,運河還是有點髒。臨水的雕花木窗封閉住一個個老故事。社戲台下的青石板埠頭依舊有婦女捶洗衣物。楓橋夜泊還做著唐朝的夢。私家園林還是那麼精巧且幹淨。這構成我們視覺中的蘇州。說來說去,蘇州還是老樣子,仿佛一百年不變。根據中國人的說法,蘇州是天堂的一半,而“天上一日,人間一年”,塵世中的我輩有什麼理由苛求蘇州的變化呢一僅僅因為人類在這座城市麵前加倍顯得匆促且易老嗎?記得一進拙政園,發現亭台樓閣雖重新油漆過,並未改換古樸的氛圍,假山石依舊瘦骨嶙峋,曲橋與回廊還是遊人如織,甚至水池裏飼養的紅魚還是那般小巧且熟悉,不超過人的巴掌,仿佛經曆這麼多朝代並未長大,仿佛還是十多年前我親眼目睹的那一群。隻是此時此刻我投映在水麵的身影,風塵仆仆且僬悴,再也找不回往昔那少年郎的清純了。心境會老,蘇州卻是一麵不老的鏡子。或許我們永遠站在岸上,站在歲月的岸上觀察蘇州,觀察流水的蘇州,魚戲蓮葉間……